六、伤

我有我的烦恼，乔振羽自然也不是万事如意。

他在医院陪着我爸，等到天色黑下来，我爸用了一点饭睡下之后，他坐到走廊的长椅上抽烟。在被巡夜的护士教训了一顿后，他出了医院，叼着烟卷，在大街上随便走着，像一个无业游民。

一辆大众慢慢跟随着他的脚步，唐佳摇下车窗说：嘿，想学海子吗？上车！

我没想自杀。乔振羽说，我就算混得再不好，也没想自杀，何况我离火车道远着哪。

唐佳索性停了车，下来踢了他一脚，骂道：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很委屈？我都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你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娘们似的？

乔振羽没有躲避，唐佳一把抢过他的烟抽了一口，然后扔到地上踩灭，愤然地取出一张单子摁到他的胸口：看看吧，看看你干的好事！

我能想象出乔振羽的惊恐，因为我和他的第一感觉是一样的，他事后对我说起的时候，用了一个很恶心的比喻：仿佛一万坨大便落到了头上。

我想：怪不得搞艺术的很多都不受待见。

“确诊怀孕”四个鲜红的大字把乔振羽砸得眼冒金星，几欲站立不稳：这……

唐佳斜眼看他：别想不认账，你想想你干了几次？每次都不采取措施，你倒是痛快了，这下出了“人命”，这就是你的责任。

我……乔振羽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佳回到车上，冷冷道：上车！

乔振羽木然地进入了副驾驶，唐佳挂档上路，短短几天，她的车技已经能够平稳在路上行驶了，在车的行进中，两个人都是一语不发。

大众开进了小区，停入车库，由于技术不到家，可能是心情原因，车头别到墙柱，被划了一道花。唐佳骂了一句什么，乔振羽没听懂，她说：下车！

两人上楼，进入唐家，一进门，唐佳就甩了鞋，靠到沙发上问：你说怎么办吧？

乔振羽讷讷无言，唐佳又是冷笑：别装哑巴，是留是剐，你发个话啊！

乔振羽还是无话，唐佳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你就是孬种！她推开他，转身进了卧室，把门“砰”地关上，让人心头一颤。

那一天，乔振羽在唐家坐到快要天黑，才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说：吃点东西吧，你不为自己着想，还有一个孩子哪。

另一边没有回应，乔振羽踢了几下脚：行了，你要是想生下来，就生吧，结婚的话，我也愿意，只是我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白……

话没说完，门就开了，唐佳扑到乔振羽身上，紧紧拥抱，她的脸上，泪痕犹在，却露出了甜蜜地笑容。

乔振羽手足无措了一会儿，犹豫着把双手拢到她的后背，两人静静地抱在一起。

夜里，乔振羽照旧去时光酒吧演出。

而乔振羽前脚刚走，那个死胖子就来了，唐佳开门时还以为恋人落了什么东西，等到看清来人，笑容登时凝固。她把人迎进来，死胖子抱住她就亲，唐佳厌恶地推开他：你喝酒了？

死胖子虽然神志清醒，但满嘴酒气，肥脸酡红，肯定喝了不少酒，他嘿嘿笑着说：和客户喝了一点酒，没事，喝酒助兴，来吧。

但唐佳再度推开他，坚定地说：我不想再跟你了。

死胖子愣了愣：你说什么？

我想回家，我不想再待在云城，我家里还有父母，我得回去孝敬他们！

死胖子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脸色阴沉下来：你是不是有了新欢了？

唐佳摇头：我真的不能放任父母那样操劳了。

你把二老接到城里也可以。

不，他们不喜欢城里，所以我要回去。

死胖子阴恻恻地问：你真的想好了？

唐佳点头，他在客厅里转了转，最后窝在沙发里：那好，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

唐佳回了一趟卧室，然后出来将车钥匙和房门钥匙放在茶几上，说：我会尽快收拾自己的东西，马上就走。

还有呢？死胖子的酒基本醒了，冷笑着说。

唐佳眉头一皱：还有？

那两万现金，你总得还给我吧？

唐佳这才想起，我爸住院治疗做手术急需用钱，她就向死胖子要了两万，当时随便编了个理由，又是撒娇又是威胁才拿到手，没想到今天要还，她说：我陪你这么久，我什么都给你了，我到现在从来没有第二个男人，连两万都不值？

展腾飞呢？

唐佳脸色一变：这事你好意思说吗？如果不是你，我会去陪那个男人？这两万我肯定没有，我问你要钱是因为有急事，我朋友的爹做手术急用钱，又不是我自己用。我真的累了，我要回去，咱们好聚好散吧。

一码归一码，谁叫你要走了？你既然要去尽孝，我怎么能拦你？百善孝为先嘛，不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些年我供你吃喝供你住，也够意思了。

你……唐佳咬牙，随即平静下来，冷冷地说：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消息，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是你逼我的——我怀孕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死胖子惊得蹦起来。

唐佳收起两把钥匙：我怀孕了，如果你夫人知道这事会怎么样？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能有今天的地位，全凭正室娘家的扶持……

死胖子冷汗淋漓，唐佳去打开门：请吧，你以后不用来了，这孩子我会打掉的，但这房子和车，我就留下了。

死胖子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唐佳，门在身后被狠狠地关上，发出骇人地巨响。

下了楼，死胖子回过神来，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掏出翻盖手机，拨通一个号码：“老王，我有件事求你，你给我调查一个女人最近的行踪来往……”

唐家，唐佳坐在门后，倚在门板上，轻轻地抚着小腹说：孩子，妈妈拿你做了一回筹码，对不起，妈妈绝不会害你，妈妈怎么会害你呢？

这一切，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第二天下工，乔振羽茫然无措地和我说了唐佳怀孕的事，还说已经答应和唐佳结婚，我平静地说完，随后平静地说：安琪也怀孕了，我也要和她结婚。

乔振羽惊讶地说：你们不是不住一起吗？

我不回答，他拍拍我的肩膀：我们真是同病相怜。

我问：你究竟想不想和唐佳结婚？你对唐佳，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从没有想过这么早结婚，但唐佳都怀孕了，不结婚也不行。我对唐佳，更多的是喜欢吧，谈不上爱，其实爱情是什么呢？我只听说过，没见过。乔振羽边说边背起吉他，冲我挥挥手，走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我来到云城已经一个多月，和安琪也已经认识一个多月。安琪这些日子情绪不稳，不知道因为什么，她每次见我都想说什么，但又在临到跟前把话咽了回去，我问她怎么了，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轻轻摇头：我没事。

我问她：你那个老板没再骚扰你吧？

安琪这才想起什么：阿风，明天陪我去一趟公司吧，我要辞职。

看来展腾飞还是贼心不死，我点点头：好，我和你一起去。

翌日，我陪着安琪去了展翅腾飞，前台还是那个前台，见到安琪保持着甜死人的笑容，只是眼神中分明带着鄙夷，安琪也不理她，领着我走向电梯，我说：我不是公司员工，也不是“贵客”，坐不了电梯。

她愣了一下：那好吧，我马上要辞职，这电梯我也不做了，我们走楼梯。

我们爬了五楼，期间没有任何交谈，我小心地扶着她，无论如何，她是个孕妇。只是她不想让我搀扶，推却再三后，还是拗不过我。

进了展腾飞的办公室，安琪直接说要辞职，把一份辞职报告放在了桌上，其实展腾飞一看安琪带着我进来就应该明白了，他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同意，让安琪去财务室领取当月的工资。

我和安琪出了办公室，正好和韩月擦肩而过，然后我就听到她说：展总，我必须得请个假，我弟弟找不到了……

安琪没有去财务室，她说：按公司规定，不干满一个月不能发工资，我不想多拿姓展的钱。

于是我们再不在展翅腾飞停留，走出公司大门，我问安琪：接下来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们就去北京。

安琪点头，我迟疑了一下，才说：你爸妈……能同意我们在一起吗？

她低下头，轻声说：会同意的，一定会同意的，他们不同意，我就逼着他们同意，他们都是要面子的知识分子，要是知道我怀孕了，要么打死我，要么在我肚子没大起来无法见人之前，让我结婚。

当天夜里，我和安琪相拥而眠。

我又做梦了，还是那个梦，韩月是我的妻子，安琪一出现就领着孩子，大声宣告：你想不负责任吗？

隐约中，我感觉外面打雷了，等我从梦中惊醒，才听出来是大门的拍击声，邻居的声音很是惊慌：小温，小温，快开门，出事了！

安琪也被惊醒了，我们穿上衣服去开门，邻居焦急地脸庞一下子映入眼帘，在月光和黑影交错下显得明暗不定，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小温，小乔那孩子工作的地方打来电话，说是他和人打架，快死了！

我和安琪同时一惊，我第一想法是要让唐佳知道，赶紧借了邻居的电话打到唐家，不过响了很久都没接，估计是睡着了没听到，安琪进屋拿了钱过来说：我们赶紧去酒吧，别是真出事了。

我也顾不得许多，谢过邻居，和安琪跑到大街上，这时候出租车已经很少，等了好久都不见一辆。这是两道灯光从对面由远及近，我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管是什么车，车上有没有其他人，跑到路中间张开双臂，然后就是一阵刺耳的急刹声。

是一辆夏利，探出一个脑袋大骂：奶奶的，你不要命了？

我和安琪跑过去，二话不说塞给他五十块钱：大哥，去时光酒吧，就十分钟的车程，求你了，人命关天！

司机愣了愣：你们这是……

安琪说：我们的朋友出事了，大哥帮帮忙，好人有好报。

一分钟后，夏利行驶在去酒吧的路上，安琪这才有空说：你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我淡淡一笑，什么都没说，我爸胃出血住院没钱做手术，乔振羽可是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虽然也就四百多块钱，杯水车薪，但这份情我记在心里。后来他又为了我放下面子去求唐佳，我们认识时间不长，就凭这些事，乔振羽有什么事我也得豁出命去帮他！

酒吧很快就到了，谢过大哥，我和安琪顾不得看这家酒吧的外在，直接冲了进去，人生嘈杂，不过大多不是在群魔乱舞，而是围成一圈看戏，我们拨开人群，见到了内景：乔振羽躺在地上，小腹处和脑袋上全是鲜血，整个人倒在血泊中，已经一动不动。

我上前抱住他，大声呼喊：阿羽！阿羽！

一个中年人就坐在一边抽烟，见我这样，说：你就是小乔的朋友？

我是，他怎么了？

和人起了口角，被人拿酒瓶子砸了，又被捅了一刀。中年人言简意赅地说。

我愤怒地质问：为什么不送他上医院？

安琪过来帮我扶住乔振羽：别说了，赶紧送他去医院。

我再顾不得愤怒，两个人搀扶着他，在人群的避让中走出酒吧，身后那个中年人说：要是小乔醒了，就让他来我这里把工资领了，你们来领也可以，让小乔以后另谋高就吧。

原来中年人就是酒吧老板，我已经没有愤怒的力气，准备去路上拦车，安琪推了推我，指着还停在门口的夏利，大哥探出头：原来你们还真的是来救命啊，他是你什么人？

我冷冷地说：朋友！

夏利再一次拉起我们，送我们到了最近的医院，大哥推开了安琪递过来的钱说：算了算了，你们还是留着救你们的朋友吧，这医院一进，花钱如流水啊。

我什么都没说，跪在地上给大哥磕了一个头。

乔振羽在经过抢救后，终于保住一条命，只是这一次手术也花光了我和安琪的所有积蓄。而后续的治疗费用还没有着落，我不得不紧急联系唐佳，这时候已经天亮了，唐佳起初迷迷糊糊的，一听乔振羽出事了马上挂掉电话，不到半个小时，一辆大众停在医院门口。

我已经在医院外的台阶上等着，和唐佳一起冲进医院，到了乔振羽的病房，看着脸上缠满纱布的恋人，她泪眼模糊，我和安琪退了出来。

我让安琪等在医院，我要再去一趟酒吧。

安琪说：你要干什么？

我感觉没那么简单，口角归口角，砸了阿羽一个啤酒瓶子还算正常，竟然还动刀，去酒吧带着刀，这肯定是故意去惹事的！

我走着去了时光酒吧，路上我在街边小摊上用身上最后的一块钱买了一把小刀。

由于是白天，酒吧冷冷清清的，我见一个青年在擦洗着高脚杯，走过去问：你们老板呢？

青年打量了我一眼：老板不在，请问有什么事？

我找你们老板有事要问，他不在，那问你也一样。我说，昨天夜里发生的事还记得吧？

青年这才明白我是干什么来的，用生硬地口吻表示拒绝：对不起，我昨天夜里休假。

我冷冷地看着他，他避开了我的眼神，然后我夺过他手中的高脚杯，在吧台上使劲一磕，高脚杯破碎，我把他的脑袋压在吧台上。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搬了一个月的砖，我的力气绝对已经养起来了，我把碎裂的高脚杯尖角那一端对准青年的眼睛：休假？

他吓得半死：没有，我在我在！

那你就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告诉你，那是我过命的兄弟，为了他，我就是这条命不要了也得讨个公道！

青年如实交代，昨夜乔振羽照例在酒吧演出，途中一个染了黄毛的少年摔了一个酒瓶子，指着他破口大骂：他妈的弹的什么玩意儿，还不如母猪哼哼好听！两人由此起了口角，然后又有四五个不良少年围过来，混乱中不知道谁用酒瓶子砸了乔振羽一下，等一群不良少年迅速离开后，乔振羽已经躺在地上，不仅头上鲜血模糊，小腹也被捅了一刀。

我放开青年，走出了酒吧。

可以确定了，乔振羽受伤不是意外，动了刀子，甚至可以说是谋杀。

谁想要乔振羽的命？

我对乔振羽的人际关系并不了解，所以也无从判断，不过他应该也是新来云城，一来就和我住在一起，白天睡觉晚上演出，没什么时间交多少朋友。我边走边想，走到医院时终于想到，乔振羽没有直接和人结仇，但因为唐佳，却间接有了仇隙。

那个死胖子！

如果死胖子调查出唐佳和乔振羽的私情，以他的人际关系和财力，绝对能置乔振羽于死地！

我进了医院，在乔振羽病房的走廊上看到两个陌生人，神情冷峻，安琪和他们说着什么，见我来了，便对我介绍：这是警察，来了解情况的。

原来是便衣警察，一个三十多岁，神态沉稳，一个也就二十来岁，比我大不了多少，率先开口：你是受害者的朋友？

我点点头，青年警察又问：你知道受害者的情况吗？

我把从酒吧青年那里听来的一一道来，犹豫了半晌，也说出了我对死胖子的猜测。

成熟警察神情一动：这么说，受害者和嫌疑人的情人有交往，导致嫌疑人恼羞成怒，才雇人下了杀手？

我没有说唐佳怀孕的事，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不能说得太多。

两个警察又进病房了解情况，让我和安琪都没想到的是，唐佳毫不隐瞒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包括怀孕，成熟警察的表情完全转向凝重，看来这个线索很重要，他说：好，我们会继续调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