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结

第二天，我买早餐的时候只买了两人份，结果在床上呼呼大睡的乔振羽闻到豆浆的香气走出来，见我没买他的，不满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这一个月你就给我买早餐了，够不够？

我和正啃着油条的林安琪面面相觑，然后我推开他的钱说，你要早餐我给你带，不用你给钱。

吃完早餐，我又去了工地。

工头一见我就叹气，说小伙子你这么有心，那就好好干，这世道谁活着都不容易，养自己不容易，再养更多的人就更不容易。

我点头称是，沉默寡言地推出了架子车，一天干下来还算顺利，就是手心的血泡又起来了，肩膀更加酸疼，中午随便买了点吃的对付过去。这时候早就消化得一干二净，我看看天色，决定去买点菜，于是转身去了农贸市场，葱姜蒜以及青菜之类各买了一些，差不多了就往家的方向走。

这里离平房建筑不远，我慢慢走着，忽然就大雨倾盆，这天气变得真快，我只能躲到旁边的屋檐下，等待雨小一点再说。这是一座二层洋楼，茕茕独立，还有一张招牌挂着，我起初没看清楚，凑近了才明白，原来是家茶馆，傣族人开的，专卖竹筒香茶、煨茶、烧茶三种。

由于云城就是一个民族的小熔炉，据统计，生活在云城的少数民族共有十五个，占了云城人口的百分之六十五，街上的很多店面都是少数民族同胞开的。我并不在意，而老板娘出来察看雨势时，见我这样，便邀请我进去坐坐，喝口热茶。

我摇头说不用，等雨小一点就走，老板娘很热情，说就算不喝茶，进去躲雨比在外面好。就这样，拗不过老板娘的热情，我进了茶馆等老天爷的悲伤小一点再说。

然后我看见了她，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上次是在百货大厦。

茶馆里空无一人，她打着伞进来，把伞收了，坐到了我旁边的桌子上，老板娘似乎和她很熟，两人谈笑了几句，她说：还是给我香茶。

老板娘去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了一秒，就转到了别处，她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我看得出来，这种笑意有着不易察觉的哀伤。老板娘端着两杯茶上来，一杯茶给她，一杯茶给我，我正要推却，老板娘说：不要钱，暖暖身子吧。

我谢过老板娘，我庆幸来到城里之后没有遇到坏人，反而遇到了很多好人。

虽然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坏人很多，但我的运气真的很好，为了我的好运气，我喝了一口茶。

很香，茶香留在唇齿间，使我回味良久。

回神时，发现她站了起来，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压在茶碗底下，然后飘然而去。

如风一般，来去无踪。

而那杯茶，还是满满的。

老板娘走出来的时候，似乎早有预料，一边收钱，一边收拾茶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假装随意地和老板娘攀谈：她是谁呀？看样子是店里的常客。

这姑娘每个星期都来，以前和她男朋友，现在就一个人。

她有男朋友？

以前的事了，她男朋友是边防战士，两年前就服役去了天山，现在也没回来，有说已经在战斗任务中牺牲了，也有说两人常年不见面，感情淡了，也就分了。不管谁怎么说，她在之后每周来一次这里，要一杯常喝的香茶，每次只喝一口，然后扔下钱就走了。

她男朋友……两人在这两年里没有见过面吗？

我不清楚，估计是没有的。

我拎着菜出了茶馆，走到半路忽然觉得可笑，我这么在乎她干什么？看她随手就能给一张大钱的情况，肯定很有钱，人又漂亮，有的是人追，我这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估计下辈子都不可能。

回到家，林安琪正站在院子里摆弄着盆栽，应该是她新买的，我凑近看了看，花色鲜艳，正值盛放，五颜六色，绚丽多彩。由于我对花类知识的匮乏，所以看不出名堂。她主动说：这是石竹花。

然后她看到我拎着的菜：你要做饭吗？

我反问了一句：你会做饭吗？

我会，不过能做的菜不多。

那这顿饭还是我来做吧。我边说边走进厨房，将菜放了下来，然后到压水井那里压了一桶水，倒了半盆水洗手，我看着满是血泡的手，心说适应，适应就好了。

我把久久不用的锅狠狠刷了一遍，清理了一遍厨房，由于买的菜不多，我炒了两样家常菜，熬了点稀粥，期间林安琪进来想给我打下手，我拒绝了。

做完饭才发现时间已经七点半，主要还是打扫厨房耗了不少时间，我把菜端到正屋的桌上，这桌子被林安琪擦得能当镜子照。乔振羽迷迷糊糊地从房间里出来，我估计只有吃饭时能见到他，我忽然想到他怎么没去上班，他说今天休息，紧接着一屁股坐下去开始大吃大喝。

我和林安琪坐下的时候他已经吃了一半，边吃还边对林安琪说：你的手艺不错嘛。

林安琪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我：是温风做的。

乔振羽又对我说：以后我给你伙食费，吃饭的时候叫上我。

我笑着说：不用伙食费，吃饭肯定叫你。

这一顿饭是我们三个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第一次真正坐在一起吃的，难得的温馨。

饭后是林安琪收拾的，碗也是她刷的，而乔振羽到了夜里就精神，这夜休息也不老实，吃完就跑出去寻欢作乐了。我说你会做饭，还能做家务，以后肯定是一个贤妻良母。

我在院子里，她在厨房里，听到我这句话，她刷碗的手抖了一下，我以为是错觉，然后我听到她漠然的声音：如果我是贤妻良母的话，我就不会逃到云城了。

她用了“逃”这个字眼来形容从北京到这里的过程，我从她的侧脸感受到，她是如此敏感，一定有一个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如毒蛇一般紧紧束缚着她，让她在北京喘不过气来，所以才跑到了这座生活节奏异常缓慢的小城。

那一夜，我听到正屋里林安琪在床上不停翻身的声音，如烙煎饼一般，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第二天我早早的起来，本来准备去买早餐，又有点担心林安琪，想了想，便去敲了正屋的门。

屋里没有动静，我想是不是她已经去上班了，但现在还不到六点半，再急也不会这么早去。那就是应该还没睡醒，我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屋里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细微**，这才明白出事了，我用力推门，由于没有门锁（她还真放心我们两个大男人），只是用插销插着，那插销是木头做的，而且不结实，被我几下用力就弄断了。我冲进屋里，发展她穿着睡衣躺在地上，薄被一大半也耷拉到地上，脸红如潮，额头全是汗水，我上前一摸她的脸和额头，烫得吓人。

我知道再这样烧下去肯定要把人烧糊涂，赶紧给她随意披了一件衣服，背起她就往外跑。正好乔振羽玩了一夜回来，差点和我迎面撞上，他见我风风火火地背着个人，问我唱的哪一出？

我哪有时间和他细说，语速飞快地说：林安琪发烧了！你快点去拦一辆车，我们去医院！

别看乔振羽跟个混子似的，关键时刻不掉链子，闻言二话不说就跑向巷口，我背着人过去的时候，一辆车已经等候在那里。

上了车我才松了一口气，我和乔振羽把林安琪夹在中间，乔振羽这才问我怎么回事？我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这好好的就发烧谁也预料不到啊。

司机把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拉到了人民医院，付钱下车，这回换了乔振羽来背，我冲进医院挂号，安排检查，一系列流程走下来终于挂上了吊瓶。看到林安琪脸上的红潮慢慢消退，我和乔振羽松了一口气，为她擦了擦汗，我们退了出来，这才发现折腾这么久，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我说我去买早点，你先在这里看着。

医院外面就是早点摊，看来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供给，我买了四个包子，两杯豆浆，想了想，又加了一个人的量。回到医院，乔振羽就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我走近了才发现他已经睡着，看来这一夜折腾的不轻，我没有叫醒他，进了病房看一眼，林安琪正在熟睡，脸色虽然苍白，但很安详。

我坐到乔振羽身边，或许是食物的香气惊醒了他，他揉了一下眼，二话不说拿了两个包子左右开弓，边吃还边嘟囔：下次买豆沙的，我喜欢豆沙的，咳咳……

我递过去豆浆，他猛喝两口才没被噎死，我说：你这样不行啊，日夜颠倒，年轻时候还能受得了，迟早有一天会垮掉的，你就没想过将来？

没有，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有几个朋友也不常来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人总是要死的，我不怕，如果我死了，还请你给我收个尸，别让我变成医院或大学里的人体标本，我觉得入土为安还是更适合我。

你没想过找个女朋友？

我是过一天算一天，一个人得了，省得再拖累一个。乔振羽很是无所谓，与其说豁达，不如说得过且过。

我不再说话，狠狠咬了一口包子，香腻的油水顺着嘴角留下来，我没有去擦。

林安琪是在中午醒来的，乔振羽实在太困了，和我说了一声回家补觉，我见她一时醒不过来，便去了工地和工头请假。工头说，这不是正规工厂，能来就来，不能来就在家歇着，比如说遇到雨天肯定不会出工。我还是再三道谢，工头给我一个他的电话号码，我要是有事可以给他打电话，不用专门跑一趟。

再回到医院，林安琪已经醒了，我坐到床边，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微微摇头，问我今天几号了？我一愣，觉得奇怪，不关心自己的身体情况，反倒一醒来就问时间，不过我还是说：八号。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算着什么，自言自语地说：八月八号，真是一个吉利的日子。

我不解其意，她又说：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到我的公司去帮我请个假？

可以，你的公司在哪儿？

在青云街，那里有云城市徽，问一下就能看到，是全城的标志性建筑，市徽往东八十米就是我的公司，叫展翅腾飞餐饮娱乐有限公司，我们老板叫展腾飞，是个不大不小的公司，你要请假得直接去找老板。

展翅腾飞，展腾飞，我记住了。我小声念了几遍，冲她点点头。

她又给我说怎么坐车，我一一记下，走之前，她忽然说了一句：谢谢你。

我调侃她：这句话你应该醒来后就说的。

我按照她的指引一路倒了两次车，在青云街下车，问了一次路，终于看到市徽，然后向东快走，果真看到一幢五层洋楼，**有着鎏金大字“展翅腾飞餐饮娱乐有限公司”，而两旁基本是傣族建筑和羌族建筑。虽然公司离市徽不远，但云城的市徽并不在市中心，而是靠近郊区，据说要建设新城区，所以提前准备，结果喊到现在也没见动手——这些是我问路时从一位老太太的唠叨中得知的。

没有保安把门，我顺利进了公司，这才发现保安不在门外在大堂。我径直走到前台询问老板是否在公司，前台问：先生，你有什么事？

我一个朋友生病了，她是你们公司的员工，托我来向你们老板请个假。

请问你的朋友叫什么？前台微笑，但眼神出卖了她——对我有点邋遢的穿着和不洁的面容，她尽力藏住不屑，不过我已经很感激她了，至少她没有当众表现出来，还算是有素质的。

她叫林安琪，是你们公司的会计。

前台本来是有些敷衍的，听林安琪三个字脸色一变，连忙说：原来是林会计，我明白了，先生你稍等。

我奇怪，林安琪不就是一个会计吗？公司里能没有几个会计？为什么她会受到如此重视？

前台拨了老板办公室的电话，很快就通了，说了两句，前台挂掉，笑靥如花：老板请你上去。

几楼？

哦，老板的办公室在五楼，就是最高层，走廊向西，有“总经理办公室”牌子的就是。

我谢过前台，径直走向电梯，前台欲言又止，这时有一个西装革履的胖子进来，她赶紧扯出笑容：先生，您好……

我走到电梯前才知道原因，墙上贴着一张纸：本电梯仅供总经理及尊贵客户乘坐。

我想起了曾经去一所大学求职，应聘清洁工，那里的电梯就是只能老师乘坐，学生不能坐。我很奇怪，这还要分三六九等吗？

我进了电梯，门即将关闭时一只手探过来，是那个胖子，他看了我一眼，倨傲地说：你出去。

我本想和他打一场嘴仗，又一想我是来给林安琪请假的，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于是忍气吞声地走了出去，那胖子仿佛取得了莫大的胜利，在电梯门完全关闭前，我看到他的眼神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

我没有再想乘坐电梯，转而进了楼道，上五楼对一个干体力活的人并不困难，但我走得不快，我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上了五楼，我找到总经理办公室，正想敲门，发现门开了一条缝，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粗犷，我刚刚听过，正是那个该死的胖子。

展总，你我都是老朋友了，这点小事你不至于不给我面子吧？一个女人而已，我玩两天就还给你。我知道你也看上了我的那个秘书，放心，那是个大学生，保证水灵。

刘总，你就是为了这点事专门跑一趟啊？你看你这点出息，就为了一个女人……

哈哈，展总啊，我家那个黄脸婆最近要到外市开会，她两天一小会三天一大会，回来后还跟我耍官腔，我能有什么劲儿？黄脸婆走了，我可得好好放松两天，展总，就这么说定了啊！

可是，韩月她……

展总，你不会是舍不得吧？我知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女人，可你家里不也是有一个母老虎，你又不可能娶她，何况我那个女大学生不比她差，很公平，各自玩两天，物归原主。

这样啊，既然刘总就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只能忍痛割爱，不过刘总你可要怜香惜玉啊，韩月她性子绵里藏针，要多哄一哄，给我送回来时要是掉了一根头发，我可唯你是问。

这还用说，女人都是要哄的，我给她买点名牌，肯定让她服服帖帖的。

我听了全程，正在恍惚间，忽听办公室里脚步声响起，往门口而来，我赶紧轻步走开，躲到了楼道口。那个胖子志得意满地出来，走路都带着风，消失在电梯里。

我叹了一口气，决定赶紧请完假赶紧回去，这浑水不好趟。我重新走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前，敲门，里面很快做出回应：请进。

我第一次踏进这间办公室，展翅腾飞公司的老板可能想不到是我这样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他略略愣了一下问：请问你是……

我叫温风，我是林安琪的朋友，林安琪生病了，不能来上班，托我过来请个假。

展腾飞笑了笑，表示了然：我明白了，我会给她记个病假的。

然后再没有话说，我明白这就是无形的逐客令，遂告辞。

转过身，一个人抱着文件夹站在门口敲门，说：展总，刘总的公司传了一份文件过来。

拿过来吧。

我的脚步像生了根一般，只感觉全身的血液疯狂往头部涌入，是她，是百货大厦的她，是傣族茶馆的她，她——是这家公司的员工？

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目不斜视，这时我又听到展腾飞说：小韩，刘总那边有些事需要处理，向我借你两天，你可得好好表现。

可我是展总你的秘书，去刘总那边……

诶，这有什么关系？我和刘总是大学同事，放心，不是什么大事，以你的能力肯定能处理好，我可是向刘总夸过口，说你韩月是我公司麾下的一员虎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刘总想见识见识。

韩月！

这两个字刺痛了我，我的心如油锅里的油，感觉要爆炸一般。

我没有回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公司的。

等我的意识回归身体，大脑重新恢复对四肢的支配权时，我已经坐上了回医院的公交车。

下车倒车再下车，远远看到了医院的轮廓，我失魂落魄地走着，差点被一辆斜刺里冲来的夏利撞到，司机探出头来骂娘，我充耳不闻。

我忽然停了步，眼前是一个卖中国结的小摊，鬼使神差一般，我掏钱买了一个如意结。如意状似灵芝，传说中灵芝为长生不老之药，乃吉祥瑞草。佛门中僧侣说法时抄录要点备忘所用的物件被称为如意，是菩萨所持的法具之一。如意结即取此意，是为吉祥如意、四季如意、平安如意。

我拿着如意结走进了林安琪的病房，她奇怪地问：你买它干什么？

我这时才真正魂归人间，露出一个自己永远不知道是悲是喜是好是坏的笑容：送给你的。

给我的？

给你的，拿着。

林安琪接过如意结，似乎想哭，又忍住了，说了两个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