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苦埙怅然兮 夜雨凄寒

这个人就是小谢！

李承训被小谢发现，虽有意料，但是心底还是有些紧张，这种紧张的感觉，在很多年前，在他很小的时候有过，就是十多年前，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杀戮建成和元吉余党之时，在刀光剑影之间，上官捷、萧梦、莫砺山、易衡山将他救出，那一段时间，他是紧张的，他怕的不是死，而是未知的未来，未知的，往往都是恐惧的。

李承训的手心里其实已经开始冒汗了，小谢什么话也没说，什么动作也没做，李承训转过头，看着小谢，小谢歪头一笑。李承训弹了弹手指，握住了盘庚刀的刀把。

握刀之时，不知是什么地方，传来了敲钟的声音，极其细微，此时此刻，如果你还没有睡觉的话，必定可以听见，那是在弓刀山庄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寺庙，名作昭宇寺，那钟声正是来自昭宇寺。钟声一下又一下，似是在撞击着李承训的心房，他的心跳声，也随着钟声，或加快，或渐慢……

钟声响了几重，又不知是何处漾来一阵古埙之声，埙这种乐器，在很遥远的洪荒时代就出现了，人们用木、竹做声椭圆形的埙，模仿鸟兽之声用以捕猎，埙声凄凉，调子孤苦，如同鬼哭。埙之声，在天涯海角飘荡，在海水浪潮间荡漾，闻者心怵。

埙声缭绕，李承训和小谢静静地看着彼此。

一个痴痴地好奇，一个时时在戒备。

终于，一曲埙乐结束，小谢才动了动自己的身子，动的第一下，远处又传来琴声，李承训依稀辨识，应为当年谢夤所度之曲《月照》，这首曲子，他曾听耿书云弹奏过，当时云天涯伤势初愈，耿书云弹奏了此曲为其疗养心神，并将此曲的曲谱赠送给了云天涯。

李承训打破沉默，沉声道：“谢兄，天色正晚，怎的上屋顶来玩来了？”这话他自己说着都觉得可笑。

小谢却并没有笑，小谢撅了下嘴，李承训才看到小谢还带了一个竹篮，竹篮里，有两壶酒，有两只鸡。

酒是好酒，鸡是烧鸡。

酒是冷的，烧鸡却是热的。

看到酒和鸡，李承训不由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小谢笑了笑，顺势就坐在屋顶，递给李承训一壶酒和一只鸡。

李承训正在犹豫，小谢已然动了起来，喝了一大口酒，吃了一大块鸡，鸡肉的油残留在他的嘴角，看样子，这鸡的味道确实不错。

小谢又吃了一口，然后拿起酒壶，朝着李承训摇了摇，李承训心想，美酒美食当前，死也不悔，当下挽袖坐下，和小谢对饮起来。

小谢说话了，李承训听他说话，不似痴傻，小谢道：“要是再有个炉子就好了。”李承训一愣，诧然道：“有炉子又能怎样？”小谢努了努嘴，道：“有炉子，就可以再煮上一些牛肉鱼肉、竹笋萝卜，温一温酒，岂不是更好么？”

李承训听他说得有理，叹道：“可惜没有炉子。”小谢畅饮了一口酒，道：“虽无暖炉，但有好友。”李承训又一愣，道：“谢兄，你这是……”他想问问小谢为什么要装疯卖傻，难道真是凶手吗？

小谢像是没听见，痴痴地一笑，道：“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会在此？你怎么来了？”李承训莫名其妙。小谢又说：“这酒真好，喝完了，你就赶紧走吧，我不希望你在这个地方再次出现。”说着，他把最后一口酒喝了，拿着烧鸡，跳下了屋子，然后，屋子门声动，咿呀一声关上了。

李承训呆然木立，他想：“小谢之痴傻到底是真还是假呢？”望着天边出现的一颗启明星，李承训萌生出一种虚无的感觉，仿佛刚刚的经历只不过是南柯一梦。

回头，他见到佟林和段含烟，却并没有把小谢的怪异行径告诉他们，或许是小谢说的那句话影响了他，小谢说：“虽无暖炉，但有好友。”还有美酒、美味，酒逢知己，味遇良朋。只是，小谢，真的将他当做好友吗？段含烟和佟林继续分析着小谢的怪异行为，李承训一下这一天下起了雨，春雨密如愁。

雨绵绵，李承训在春雨中见到了柴惜玉。

天空渺远，小湖边的柴惜玉撑着一把油纸伞，在雨中有些断魂之感，李承训想，柴惜玉定是在思念自己的亡妻。皖北双剑，神仙眷属，如今，人世落落，只剩一人，茕然独立，徒叹奈何……

柴惜玉看见了李承训，道：“李兄弟。”李承训上前行了一礼，道：“柴大侠，人死不能复生，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呢！”

柴惜玉心头一动，冲李承训感激地一笑，说道：“李兄弟说得没错，想我与拙荆多年深情，我又岂能释怀？”

李承训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因为这种经历，这种切身之痛，他还没有体会过，在那天，顾小葭身死之时，柴惜玉在悬崖边痛饮而放悲声，让他觉得，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生死相许。他甚至想，如果柳青思，或者是姬红裳、付嫣然、孟小蝶，他们之中的谁如果死去，自己会不会和柴惜玉一样觉得这莽莽的红尘之中实在是了无生趣呢？

柴惜玉苦笑道：“那日我确实有寻死的打算，夫妻同命，我怎可独活呢？后来段兄、佟兄劝了我很久，我也想通了，现在不是决绝离世的时候。”

李承训松了口气道：“柴大侠乃人中龙凤，晚辈折服不已。”

柴惜玉道：“李兄弟很喜欢说这些客套话么？跟谁学的？莫不是耿书云教的？”

说着两人不禁一笑。

柴惜玉说道：“我于苏兄，早有交情，欠他的情，我也应该还清了再谈其他。”细雨打在油纸伞上，滴滴翠翠，嗒嗒于耳。

李承训道：“我不明白的是，弓刀山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刀中帝前辈为何还要闭关不出？”

柴惜玉说出了一句话，让李承训震惊不已。柴惜玉一字一顿，道：“因为苏兄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承训啊地叫出声来道：“你说什么？”

柴惜玉道：“早在三个月前，苏起解就已遇害。”

李承训不可置信地道：“可是，谁能杀掉刀中帝？”

所谓刀中帝，自是说苏起解为刀中帝王，在刀法上，属于超一流的高手，当今天下，用刀之人，除了东海刀邪和刀神杜江云以及北粤狂人几人属于仙圣一般的存在之外，什么塞北观音、赭衣公子这一类的高手，比起刀中帝苏起解，还是要稍逊一筹的。所以，刀中帝，怎会为人所害？

柴惜玉道：“李兄弟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假如有人要害你，任你是虬髯客、蓝药仙、耿书云、宇文谦、慕容槐，估计都难逃吧？”

李承训没想柴惜玉说出这么一番话，这要开口，柴惜玉已续道：“据这几日，我暗里所查，已经知道苏兄是死在一种剧毒之下的，这种剧毒，通过风气来散发，防不胜防。”

李承训奇道：“什么剧毒这么厉害？”

柴惜玉摇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只是，这弓刀山庄的秘密，我想，很快就会揭开了。”

李承训看着湖中水，雨水打在上面，撒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柴惜玉忽道：“小心！”李承训闻声一闪，一枚锋锐的枣核钉从李承训的脸颊打过，那道劲力将李承训的肌肤刺得生疼。

柴惜玉拔出春水剑，一手握剑，另一手发力，春水剑冲出一道剑气，朝枣核钉来处激射而去！却听得怪笑一声，便没了声响。

李承训道：“看来山庄依然是危机四伏呀！”

柴惜玉道：“李兄弟还是回房吧，此处不宜久留。”

李承训于是告辞，柴惜玉却还留在湖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到房中，他越想越不对劲，就去找来佟林和段含烟。佟林听说刀中帝已死，惊愕道：“什么？你说刀中帝已经死了？”段含烟喃喃道：“看来柴兄在这山庄里，也发现了不少我们没有发现的。”

佟林道：“段兄你相信柴惜玉所说的？”段含烟道：“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佟林喝了一杯茶，道：“刀中帝被杀，此事若传扬出去，江湖一定会沸腾的。”

段含烟一笑道：“如果刀中帝没死，柴惜玉不知道会作何解释？”李承训道：“我想，柴大侠应该没有骗我们的必要吧？”佟林道“柴惜玉这话，分明就是说这弓刀山庄里的人有问题。”

李承训道：“嗯，佟大哥此言甚是，能杀掉刀中帝的，除了剧毒之外，还有自己人，自己人若要毒害，确实是逃不了的。”段含烟道：“那易怜香、苏落妍的死，岂不是更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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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凄寒的夜，凄寒的夜里，人们又听到了歌声：“多情人，多情客，多情的薄命也；无情人，无情客，无情的逍遥也；衣衫上染着泪痕，风和霜，倍加冰冷，茫茫路，有那人，挥刀剑，伤黯黯……”

在歌声里，还有刀剑交击声，还有阴森森的哀叹声……有些人，有些事，除了哀叹，还能如何呢？

这天夜里，凄风苦雨不断，展初绫在窗前，听着夜半的歌声，脸色苍白。她在想什么？是在想念苏起解么？

“苏夫人。”一个阴冷的声音出现。

展初绫头也不回，淡淡地说道：“阁下深夜擅闯初绫的绣帷，是否太不懂礼数了？”来人哼然一笑，哂然道：“苏夫人，你这房中，只怕不止我一位宾客吧？”

展初绫面色稍变，悄然握住了袖中的匕首，说道：“阁下此话何解？初绫不是很明白。你若再不离去，一会庄主就回来了。”来人哈哈大笑，道：“苏夫人莫要再假正经了，你做的那些事情，以为这弓刀山庄的苏庄主不知道么？”展初绫用力动了动匕首，却又收了回去，原因是她的后心已抵着一个尖锐的物事，不知是刀是剑？展初绫道：“你想怎么样？“

那人的声音忽然间增了一丝阴诡：”告诉我，陆探微那幅竹林七贤图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展初绫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看着来人，这人比展初绫高出三个头，黑衣蒙面，唯一可见的，只有他的两只精芒四射的眼睛。他距离展初绫很近，近的可以听到展初绫渐次急促的呼吸。这种感觉，和展初绫第一次见到苏起解的时候很像。

黑衣人冷冷的道：”易怜香和苏落妍都是你杀的，对不对？“

展初绫勉强一笑，道：”阁下说话全凭臆测么？我既不知道竹林七贤图有什么秘密，怜香和落妍之死，与我更是没有关系。“

黑衣人嘿然冷笑，只一瞬间，人已不知所踪。展初绫的脸色瞬间煞白。她走到梳妆台前，从妆盒里拿出一只钗，钗上的晶钻还在闪烁着光芒。

来者究竟是谁？谁能在弓刀山庄来去自如？她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铜镜里的展初绫就像是一个女鬼！雨下得更大，滴滴声响，打着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