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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竹林雨谈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17/3/30 13:22:22

春天的气候是孩儿脸,变化无常。路上,天色突然转阴,下起了蒙蒙小雨。

车到昭玄寺前,学僧道明正撑着一把油纸伞,在山门外翘首等候呢。见马车到来,忙收了自己的油纸伞迎过来。恭立于车前时,才将怀中抱着的那把锦帛青伞撑开,为宋云遮雨。

宋云接过伞来自己打着,笑道:“你也撑着吧,春雨寒,你身子弱!”道明乖巧地点点头,待老师走过,才撑开自己的伞,跟在宋云身后进了山门。

道明出身于佛图户。佛图户与僧祗户的子女,原本世代为伽蓝做僧奴,身份在诸等为奴者中最为卑贱。宋云初到洛阳修学时,在昭玄寺见到道明。那时他只有五岁,父母亡故,孤零无依,正好自己身边也无人侍候,便收做了小沙弥。这孩子也聪敏好学、勤谨有心,十五岁正式受戒,成为宋云的学僧,亦是宋云最钟爱的弟子。

师徒二人绕开大殿,疾步往寺院东厢禅房而去。却见偏殿议事厅内走出一个人来,一张清瘦的青黄脸,粗麻淄衣空荡荡的挂在竹竿似的身子上,背着一个黄麻书袋,手中还抱着一大摞经本,正是维那法力。

法力目不斜视,探着细长的脖子只顾低头走路。走出十几步,大概才发觉天在落雨,忙慌手慌脚得用大袖遮住经本,又把袍襟也撩了起来,露出半截素麻中衣,一双半旧草履。身后的道明禁不住扑哧一笑,“无礼!”宋云一边低声斥责学僧,一边高声招呼道:“法力维那!”

法力眯眼见是宋云,瘦长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昭昭——昭玄统!”他执手问讯,却不小心将经本掉落一地,麻纸顿时洇湿了一片。法力红了脸,忙俯身去捡,宋云赶紧过去帮忙,催促道明替法力撑伞,亦忍不住埋怨:“维那,何不使个小沙弥从也?”法力用袍袖一张张沾去纸张上的水渍,结巴着答道:“不不——劳,昭昭——玄统,未未——使,不——用也。”

永宁寺直谏后,宋云虽被孤立,权力也被一点点削弱,但老都统和僧暹绝不敢公然为难他。法力便不同了,一无门第背景,二无权贵扶持,不仅要忍受着明里暗里的冷脸冷语,负责的文书事务也常被无端刁难。手下僧徒皆是畏强凌弱之人,受了僧暹指使,公然不听法力调配……

眼见自己连累了法力,宋云于心不忍。可他自己亦陷于囹圄、自保无暇,哪有能力护持他人?但法力似乎还和以前一样,对谁都谦和有礼,并未因此格外顺意亲近宋云。

此刻见到法力,宋云突然想起方才四皇叔所言的出使之事,心下一动,不禁低声问:“法力维那,可否竹舍一叙?”

法力面露诧异,但很快欣然点头。宋云命道明将法力的东西送回禅房,再另取伞过来。

“一春略无十日晴,浮云处处将雨行。”说来也奇怪,若论吟诗论道,法力辩才无碍,可日常与人言谈,就嘴皮子打绊,钝口拙腮。这不吟完诗,又结巴上了:“微微——雨,无无——妨,你你我,不不——若雨中行。”

法力是儒生出家,尤善诗赋,可惜出身寒门下品,进仕无门。自幼家境贫苦,为人又不善投机钻营,曾在洛阳大市开了个小书馆,为人撰写书稿,以润笔之资赡养父母。父母双双亡故后,未娶妻生子的法力了却凡世羁绊,剃度为僧。

法力躬身让宋云先行,宋云也不谦让,索性收了青帛伞让道明一并带回禅房,二人便一前一后,在细雨中信步往西后院花苑而去。

较之京都诸多以堂宇宏美、名园胜景著称的伽蓝,昭玄寺作为管理天下僧众的衙署,除却法度庄严,并无出众之处。但既是京都大寺,自然也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庭列修竹,檐拂高松。进入后园,名曰“无间”的接引香道曲径通幽,直至梵净山下。说是“山”,比起永宁寺内人工高筑的邙山,不过是几座略为起伏的缓坡而已。

四座彩绘亭台依次依山而建,分别以“春、夏、秋、冬”命名,象征着世间的四季轮回和人生的因果轮回。山下,一湖娑婆水三面环山,三生水榭回廊凌波涉水,连接南北两岸。

娑婆堪忍界,无间烦恼离,三生轮回道,梵净智慧果。宋云初入昭玄寺为僧官时,曾以这四处风景之名做过一偈,激励自己的求道之心。

但修行之路,说来简单,行来艰难。体会了不等于解脱了,看破了不一定忍得过,忍过了却又放不下,说放下未必真放下。智慧无常,好似朝潮晚汐,总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正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无岸。其实岸无时不在,只是内心风浪不静,愈求得证,愈难得证……

天色迷蒙,湖水泛着天的浅淡灰色。湖面上水汽氤氲,雾气缭绕,光洁、硕大的莲叶犹如青碧的玉盘,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几乎铺满湖面,掩映了弯曲的廊道,人穿行其中,犹如踏叶而行。

当今皇太后爱莲,华林御园遍植名莲,常以名贵莲种赏赐下臣。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都上至王公、下至平民,养莲成风。各伽蓝、府邸、名园之内,鲜有不种莲的。

昭玄寺的这片莲池在洛阳诸多荷塘园圃中,以御赐重瓣洒血莲闻名。洒血莲花盘硕大,重瓣饱满富丽,花瓣上嵌有不规则的红紫色斑块,好似鲜血泼洒洇染的痕迹。到了秋季,藕种和莲种都专人收获、专人保管。按照规定,这些名贵品种是不得流入民间的,一旦发现有平民种植,必受重罚。

此时,刚刚打苞的蓓蕾娇立于纤长优美的花柄之上,好似一个个小圆桃,清新可爱。莲基淡绿青黄,苞体素白,紧紧合拢的花瓣边缘,斑驳的红晕清晰可见。因花期短暂,开花四、五天后即凋谢,洒血莲还有一个禅意十足的别名:无常莲。

小雨温润如酥,好似佛手轻拂脸颊,空气中弥漫着荷叶似有若无的清香。身处如斯美景,观者的心境也不由得柔和下来。宋云和法力缓步慢行,一路赏景,一路清心。

南转上岸后,白壁花墙前有一片根深叶茂的老柿林,斜枝横逸,形成一路绿荫。据说这片老林从晋朝起便野生于此,现正值春暖繁殖之季,朵朵钟形的小黄花深藏于绿色的花萼之内,不仔细观瞧,根本察觉不到。其中几棵老龄树的树冠内膛光秃,枝叶干枯扎拉,倒卵形的叶片没精打采的低垂着,花也没开几朵。

宋云和法力上前细看,原来树叶和树干上都生了白斑,想是疏于管理,得了病害。柿树的形态既不婀娜,也不挺拔,在这一路人工穿凿的各色精致美景之中,颇显突兀,有碍观瞻。柿树在京都的街头巷尾、城内郊外随处可见,但观赏性不如杨柳梧桐,禅境意味不如松柏翠竹,名园之内均无踪影。不知为何,敕建昭玄寺时老都统惠深没有命人砍伐,反而特意保留了下来。

沿着柿林下的青石阶南行了约数百米,朱檐绿瓦的月洞门赫然在前。未进竹园,已见一片绿意,满眼森然。青皮上沾着细细白粉的粗壮老竹,刚刚放梢的葱绿嫩竹,根部脱落的带褐色斑点的笋箨,厚厚实实铺满一地的湿漉漉的陈年老叶。

这片竹园既是盛夏纳凉休憩处,也是讲习传道之所。门檐上黑漆隶书“竹舍”二字,乃老都统当年亲题。宋云的心境突然黯淡,一如竹影遮蔽下的阴郁天空。

近日,宋云常常回味那天永宁寺的对谈,特别是老都统最后所说的那段话。虽然那番话是老都统对着他和僧暹、法力三人说的,但宋云心里很清楚,谙熟自己身世的老都统是有意说给自己一人听的。

“太平真君七年,天子偏信妄言……”老都统的弦外之音,是指在世祖耳边进“妄言”之人。此人关乎宋云、关乎崔光,此人的后事,更是关乎佛法的因果明灭。

宋云之母出自清河崔氏。清河崔氏自曹魏起便是北方的士族高门,门下子弟官宦不绝。比起当朝太子太保崔光,道武年间出仕的崔浩更是崔姓门庭里的翘楚人物。

崔浩是兼精儒经、天文历数的名士,为雄心壮志的世祖制定了一系列灭赫连昌、击柔然、取北凉、统一北方的宏业,为魏国基业的开创立下赫赫功劳。崔浩为官五十多年,历仕道武、明元、太武三朝,官至司徒,袭爵白马公,权倾朝野。太武帝曾对朝臣说,凡军国大计不能决定的,必须先咨询崔浩再施行。

那时正是魏国初年,佛教自汉朝传入后开始在中原兴盛。崔浩信道不信佛,私下常说汉人为什么要崇拜胡神?他上奏列举出佛教三大恶:僧侣不负担赋税、徭役,致僧众人数膨胀;大量建寺、塔、经、像,浪费国力财物;佛经义理虚诞,致天下礼义大坏、天常大乱、王法废而不行。并向世祖推荐道士寇谦之为天师。

寇谦之自称继承了老子和张道陵的法统,主张引佛入道,并摹仿佛教仪节和修行方式立坛宇、持戒,积累功德、诵经成仙。自始皇帝起,哪有君王不愿求长生?太武帝欣然,在洛阳城东南处建立天师道场,亲自带头接受符箓。从那时起至今,魏国皇帝登基即位,都要亲到道场接受符箓,成为制度。道教和佛教一样,成为受朝廷供奉的国家明教。

宋云对先秦诸子和前朝大儒都有钻研,也曾潜心于道学。他认为,老庄之说,恣意**,引人入胜,亦为时下清流风气。而张道陵、寇谦之等所创立的道门教派,虽举以老庄旗号,实则偏离了老庄之说,不顺合自然,反而追求长生不老,以阴阳五行、神仙方术、卜筮推演来博取信众,和老聃“道可道、非常道”、庄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天然学说南辕北辙。

太武帝崇信天师道后,对佛教更加憎恶。太平真君五年,太武帝下令上自王公,下至庶人,一概禁止私养沙门,并限期交出私匿的沙门,若有隐瞒,诛灭全门。太平真君七年,太武帝平叛卢水胡人盖吴杏城**时,在长安佛寺里发现了兵器、酒器和州郡牧守、富人们寄藏的大量财物,地下密室还藏匿了供寺主淫乐的婢女。太武帝怀疑沙门与盖吴通谋,大怒之下,听从崔浩“妄言”,正式下达《灭佛法诏》,诏令焚毁全境一切佛像、佛经,诛杀僧侣沙门。

一时间,举国上下风声鹤唳,诸州郡及京师共杀比丘万余人,境内的伽蓝浮屠无一幸免,全部被毁于一旦,大批沙门南逃避难。从此洛阳无法、长安无佛,中国北方犹如阿鼻地狱……那是自佛教东进中国后,所遭遇的最黑暗的末法时代……

谁料灭佛四年后,寇谦之病亡,享尽恩宠的崔浩以修史暴扬国恶之名被太武帝腰斩诛杀。连带秘书省的有关官吏和崔浩的同宗、旁支及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均并夷其族,数千人死于“崔浩之狱”。

崔浩案震动朝野,不亚于当年的灭佛之事。迄今为止,人人说起“崔浩之狱”、说起崔氏灭族的惨状,仍皆说此乃灭佛之报应。

“法力维那,可知昔崔浩之狱?”宋云在一杆青灰老竹前停下脚步。

同为暮春之绿,莲叶绿得温婉雅洁,柿叶绿得质朴无华,竹叶却绿得清冷孤僻。叶片尖细如利剑,春笋破土如蒺藜,残叶枯烂为腐泥……枝叶纵横的浓荫遮蔽了外界的斜风细雨,从竹梢滴落的雨点打在脸上,却格外的冰凉。

年长的同修也已驻步,正站在一片没有遮蔽的空地上,望着阴霾的天空凝神,光头上一层毛蒙蒙的雨雾。那身寒碜的皂色直裰湿了雨,更显得黑鸦鸦的污旧。此时回过头来,对宋云报以宽和地一笑,坦然道:“出出——家人,何何不——不——知此二事乎?”

“世世——事无常,因因——果自——自有源。”他的口舌逐渐流利,语气却愈发沉重,瘦脸上现出郁结之色。

“俗人徒见其终而不究其实,只究其表而不究其里,灭佛及诛崔浩,皆太武帝必行之事,但与崔浩之灭佛得报之罪,何其痴也?俗人贪不信佛有现世报、读经念咒除业障之假说,崇敬佛造寺求今世福报、来世功利之所为,莫非修佛浅薄、迷信神道之举。故崔浩之狱,因果非灭佛法,是其身德者也,是其时势也,亦是佛法滥觞之戒!”

“然佛法滥斛,亦关乎时势,二者互为因果。佛出于世,乃世之法,吾之修行,不离于此。都统曰‘教门兴亡,在势者喜恶,教旨次之’,亦非无理。都统守昙曜先师教旨,以兴佛法,其思,亦立于大计者。佛法之与朝政,当辅佐之,使天下清明,四方安泰。而及政过深,则必为骄恶之司、骄恶之徒,亦非佛陀初心。年月太平,尚可从容,乱世之中,则不能自保矣!时世变迁无常,遍观大者,宜察自决,方能应万变。”

“法力维那……”

宋云如那日在永宁寺老都统惠深的禅房内一样,睁大眼睛、不无讶异地看着这位年长的同修,胸中涌上一股强烈的钦佩和倾诉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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