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 二 章

13.雪夜。

曲曲折折的石板路通向林深草茂之中。

高大又茂密的杉树摇曳出浪涛的喧嚣。

一团雪从树上跌落，正好落在叶子的头上。

一声夜鸟的啼鸣。

叶子摇摇脑袋，抹一把脸，离开石板路，侧身穿过两棵大树的缝隙，向杉林更深处走去。

林中尽是扭结在一起的杂藤。

地上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叶子蹲在一棵杉树下。

手中的小锄拨开杂藤，搂开枯叶，向土里刨去。

一团积雪落下，砸在脊背上，叶子摇晃身子，抖落落雪，继续刨着。

叶子站起，向前走去。

另一棵杉树下，她蹲下，拨开杂藤，搂开枯叶，向土里刨去。

锄头遇到了什么，发出“空空”的响声。

叶子扔掉锄头，伸手在土里小心翼翼地刨。

14.（闪回）木楼里。妈妈坐在火塘边，揪一小块面，揉圆，按扁，捏一小坨糖在面团上，捏拢，一个三角形的汤圆，摆在笸笸里。

（近景）笸笸里已经摆了好大一片手指肚大的汤圆。

镜头摇向火塘，砂罐里的水沸腾成了一朵花。

门响。二舅进来，手里托着两根猪骨头，走近。

二舅：给你家那个伤兵煮煮，吃骨头长骨头。

叶子跳过来：妈吔，加黑饭团，长骨头的。

妈妈：嗯。

叶子转身走出画面。

二舅拉了个竹凳，坐下：二天保安团那伙遭瘟的来查问，你咋个说？

妈妈手里揉着面团，沉思。

火塘里透出的红光映在她的脸上。

她抬起头，声音低沉：这是我招来的上门姑爷，从昆明来。

二舅拨着塘里的火，说：我给你传传，让大家都晓得，二天你办几桌酒席。

妈妈将汤圆一个一个丢进沸腾的砂罐，说：要得。

叶子拿了一柄小锄，说：我去挖黑饭团。

妈妈颔首。

二舅**的笑。

火塘里“哔剥”一声，爆出几粒火星。

火星幻化成叶子亮晶晶的眼睛。

15.叶子从雪窝里捡起一块根茎，借着雪光凑到眼前看。

一只夜鸟扑棱棱从头顶飞过去，甩下“嘎哟哟——”一声叫，树杈子上的积雪纷纷跌落。

叶子的脚下，已经堆了十几块大大小小的块茎。

风声渐紧，树涛如吼。

又是一声凄厉的鸟啼。

叶子提着锄头，衣襟里兜着黑饭团，穿过杉树之间的缝隙。

叶子蹲在另一棵杉树下。

16.木楼里。

妈妈把砂罐搬到火塘上，猪骨头丢进去，几块黑饭团丢进去。

米新躺在床上，衣服已经换过，穿的是地道乌蒙山里比较富裕的农家子弟的衣服——毛蓝色对襟夹袄，黑色抿裆夹裤，包青色头帕，脚上穿着一双白色布袜。

叶子坐在旁边的竹椅上，举着调羹，凑到嘴边，吹着冷气。

妈妈往火塘里一根一根添杉树枝。

火光一跳一跳，映着叶子的脸，明明暗暗。

叶子将调羹凑近米新的嘴巴。

叶子：你家是哪里的？

汤圆在嘴里，米新“呜呜噜噜”回答：江西…江西永新……

叶子：娶了婆娘？

米新：莫…莫娶……

叶子把调羹凑到他的嘴边：妈吔说了，你就是我家的上门姑爷。

米新仍然“呜噜呜噜”地回答：那是…那是应付反动派的……

叶子收回手中的调羹，举着，问：你不想嫁给我？

米新伸了伸脖子，咽下嘴里的汤圆，说：伤好了，我要去追队伍呢。

叶子重新把调羹凑到他的嘴边：我和你一起去。

米新嘴里又“呜噜呜噜”：你也想当红军？

砂罐“咕噜咕噜”响，妈妈掏出火炭，装进火盆。

火盆摆在竹床旁边。

叶子吹着调羹里的汤圆，说：我和你一块儿去，啊？

米新咀嚼着，呜噜呜噜说不清楚个话。

你愿意不愿意……愿意不愿意……叶子使劲摇晃着他的手臂，问。

米新使劲地点头，嘴里却依然呜噜呜噜说不清楚。

17. 一根连枝带叶的嫩竹，一颤一晃，一颤一晃，抖动在半空，忽然又弯了下去。

又一根连枝带叶的嫩竹，一颤一晃，一颤一晃，抖动在半空，忽然又弯了下去。

镜头缓缓拉开，几个汉子站在架子上，围着正在扎起的“囍”楼忙活。

几个汉子蹲在地上，将一根一根的竹枝褪去叶子，只剩下梢头上的几片。

褪好的竹枝递上去。

递上去的竹枝编进了一点一点升高的“囍”楼。

“囍”楼基本成型，只差封顶。

镜头继续拉开，十几个黑衣黑裙包黑色头帕的少女围着“囍”楼，往每个“口”字型的内缘和外缘插猩红色的杜鹃。

阳光洒在坝子里。

坝子里摆着二十几张方桌，桌旁摆着长凳、方凳、竹椅、木椅。

木楼门口摆着竹床，一只猫儿大小的花狗，蜷在床头。

米新躺在床上，**小狗的脊背。

穿黑色长衫扎黑色帕子的知客搬一张桌子，摆在离床头不远的地方。

一个女人进了坝子。

知客坐在桌旁，提起毛笔写着什么。

叶子从木楼里出来，走到竹床前推了米新一把，说：这是大舅，米新。叫大舅……

米新疑疑惑惑地叫道：大舅。

大舅走近，从衣襟里掏出个手帕系成的包包。解开，从手帕里拿出几个铜板，放在知客的桌上，回过头来，对着米新，说：添喜，添喜。

知客抓起铜板，扔在脚下的筲箕里。

米新咧嘴笑了笑，乖巧地说：谢谢大舅。

大舅走出画面。

叶子：这是三舅，米新。

米新更加疑惑，使劲眨着眼睛，叫道：三舅。

叶子：这是四舅，米新。

米新：四舅。

三舅和四舅将几张纸币放在知客的桌子上，回过头来，对着米新：添喜，添喜。

知客将纸币拨进脚下的筲箕。

米新：谢谢三舅。谢谢四舅。

三舅四舅走出画面。

米新：叶子，你家大舅、二舅、三舅、四舅……为莫个个是女的？

叶子眨眨眼，不解地问：舅舅嘛，不是女的，该是男的？

米新“扑哧”笑了，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巴。

叶子：你家舅舅都是男的？

米新眨着眼睛，万分不解地嘟囔着：我家舅舅当然是男的……

叶子：男的叫妈，晓得？

米新惊讶地大张着嘴巴。

18.木楼后头，田里的橄榄青菜已经砍掉，整整齐齐码在地边。

曾经栓驴的草棚前头，挖了地灶，灶上坐着能装六担水的大锅，锅上摞着七八节蒸笼，冒着腾腾热气。

长长的案子边，有几个女人正在切菜，大块的猪肉堆得小山一样。

案子上摆着几个大号瓦盆，里面盛着切好了的豆腐、橄榄青菜，还有酥肉、丸子和泡好了的香菇、蕨菜、粉条、竹笋。

临时搭起的土灶，油锅沸腾。

手巴掌大的肉块儿丢进瓦盆，在面糊里蘸了蘸，夹进了油锅。

长长的筷子伸进油锅，慢慢翻搅。

又一块儿蘸了面糊的肉夹进油锅。

沸腾的油锅，冒出缕缕轻烟。

炸好的大酥被长筷夹出来。

坝子里。

知客的桌子前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脚下的筲箕里堆满铜板、纸币。

二十几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

好多没有座位的人三三两两围成一堆，聊着什么。

还有人陆陆续续走近坝子。

坡上小路还有人络绎不绝向这边走来。

大舅、三舅、四舅坐在米新的竹床边，唧唧嘎嘎笑着，说着。

19.刚刚劁过的驴，被縻镢固定在不远的坡上。

坡上还有残雪。

残雪半掩半盖着猩红的杜鹃，嫩绿的冬青。

坡上的农田，积雪已融，远处有农人在挖地，背粪，点种。

骟驴回过头来，望着坝子，“昂——”的一声长叫。

20.木楼上。

叶子穿着毛蓝色长衫，头戴瓜皮小帽，帽子上还缀着一块青玉。

妈妈把十字披红挂在她的胸前，退后一步，细细打量，脸上挂满掩盖不住的喜兴。

床边，表妹坐在竹凳上。

二舅站在身后给她梳头。

一边梳头，一边看着正在打扮的叶子，二舅调笑道：看我们叶子，俊俏的小郎君嘛。二天，三妻四妾也是有的，孃孃你等着享福吧。

叶子有点不好意思，扭摆着身子，叫了一声：妈吔！

二舅继续调笑：二天你纳妾的时候，我还来给你当喜娘。

妈妈脸上笑开了花，冲着二舅说：还没喝酒呢，二舅已经醉了，纳妾有这么大办的？

二舅：要大办，铁定要大办。这么俊俏的小郎君，办个十回八回也不多余。

几个女人叽叽嘎嘎笑成了一团。

21.坝子里。

一个穿毛蓝色长衫，罩玄色马褂，戴黑色礼帽，托着白铜水烟袋的人走近。

有人打招呼：五爷来啦，请，请上座。

五爷傲慢地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向最前排的桌子走去，落座。

白铜水烟袋放在桌子边边上。

同桌的人欠身问候，五爷只是颔首。

邻桌有人凑上前问候，五爷只是颔首。

又有邻桌的人上前问候，五爷还是微微颔首。

只有对面坐着的白须老人，好象没有看见似的，眼神越过五爷的头顶，看着远处。

五爷的脸上忽然堆起笑容，探过身子，盯着看也不看他的老人：新姑爷是哪儿的人？

白须老人摇摇头，眼睛依然望着远处，淡淡地：晓不得。

五爷接着问：哪天过来的？

白须老人摇摇头：晓不得。

坐在白须老人身旁的一个中年男人搭了腔：听说来了十四五天啦。

五爷的脸上笑容淡去，眉头渐渐拧起。白铜水烟袋捧在手里，“呼噜呼噜”地吸着。

22.木楼门开，几个女人簇拥着叶子和打扮成新娘的表妹出来，一直走到米新躺着的竹床前站定，面向坝子里的来客。

穿黑色长衫的知客推开围着的人，走过来面向叶子等人站定，手里拿着一张纸。

知客向四处看，冲着镜头之外招招手。

妈妈走进画面，站在叶子的身旁。

知客忽然走到竹床前，伸手将小花狗提起，甩得远远的。

小花狗“骨碌”翻起身来，一声尖叫，扭回头冲着知客“汪汪”怪叫。

知客回到原来的位置，晃动着手里的纸，说：米新，你知道，当上门女婿要签一个契约的。你不识字，我代你写了，给你念念。听好……

米新认真地点点头。

知客高声诵道：立契约人刘叶明原名米新，兹因小子无能，无力创业成家，自愿更名改姓，卖身刘门，嫁于刘氏之子刘叶红为妻。自此之后，诞子育女为刘氏之苗裔，积财置业为刘氏之恒产，绝无争竞之意，亦无怨怼之言，刘家若有意纳妾，当极力襄助，不得左支右绌，故意为难。以上约定，出自肺腑，发自内心，日月可鉴，乡邻为证，立据按模为凭。

知客停顿了一瞬间，又问：刘叶明，你可听清楚了？

米新脸上平静如水，轻声说道：听清楚了。

知客：愿意？

米新：愿意。

知客：永不反悔？

米新：永不反悔。

知客：好了，按个手模吧。

米新伸手在印盒里。

（特写）纸上一个鲜红的手模。（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