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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父亲的云板

小说:家在渌水边 作者:湘人李陵 更新时间:2016/4/22 14:38:44

哭父亲的云板

醴陵是父亲的故乡,却是我的第二故乡,为了回到故乡,父亲费尽移山心力,从遥远的西双版纳,把全家都迁了回来,而他自己,却在迁回来后的第四年,撒手人寰,留下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故乡,空荡荡地伫立在渌江边,年年岁岁。

父亲在儿女们面前话语极少,而且也从不做家务事。但是,父亲一些无言的行动,几句简短的话,一个眼神,生生世世都让做儿女的受用不尽。虽然我和父亲从未推心置腹地谈过话,但在我心里,父亲就是父亲,根本没有那些所谓的“代沟。”

依稀记得,是在我八那年,父亲才以父亲的形象进入我的脑海。

有一天吃晚饭,也不记得母亲是弄了什么也吃的,破天荒地要我到球场上去喊父亲回来吃饭,我装了饭夹了菜去。但球赛没结束,父亲就走不了,我就站在球场边上,边吃饭边看球赛。后来,球赛没完,我的饭却完了,但我又舍不得球赛,肚子又没饱,看见碗边上有一些油,碗底有些汤水,便伸出舌头去舔,感觉蛮有味道,就把碗边碗底舔了个遍,完事之后觉得意犹未尽,又开始舔第二遍,刚伸出舌头,就觉得有人在我脸上猛地扇了一耳光。因为太专心,就没看见到底是谁打了我,等眼前的金星消失了,再环顾四周,却发现人人都在专心致志地看球,球场上的人也都在跑来跑去,喊叫喧天。找不到发泄的对象,我就哭不起来,于是,我没再等父亲,而是装做没事的样子回家去。

不久,父亲回来了,也没再讲什么,洗了脸就吃饭,我也没跟他讲这事。因为,在回来的路上,我就想了好多遍,这一巴掌,绝对是父亲打的。今天,父亲已做古多年,死无对证,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一巴掌,让我懂得了许多做人的细节。

虽然父亲不象母亲那样,对几个子女的日常小事喜欢唠唠叨叨,对家务事更是不闻不问,似乎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许多该他做的家务事,他也总是指派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去做,但是,有一件事情,却让父亲在我的情感世界里高大起来,也让我感动到如今。

十二岁那年的一天,我发现左眼的前面有一块白色的斑点挡住了视线,用手去揉,总也揉不掉。三天之后我才跟母亲说,母亲不知事情的危急,要我到分场卫生所去看,卫生员看不出问题,就要我去农场医院。我跟母亲一说,母亲就要我自己去,因为,父亲正在农场医院“蹲点。”

到农场医院找到父亲时已是中午。农场医院的医生看了,无奈地对父亲说;“这是急性虹膜炎,除此马上到昆明医学院去,否则,这只眼睛怕是保不住了。”父亲听了,急得脸色一变,不管三七二十一,手里的事情说放就放,还要院长紧急派出一辆车去,把我父子俩送回分场,收拾换洗衣服。

回到家里,一见到母亲,父亲就破口大骂,骂母亲不知轻重,目光短浅,不该她没有重视我的眼睛,没有亲自带我去医院,有什么事比儿子的眼睛更重要的。母亲忍受着父亲的谩骂,一边急匆匆地为我收拾衣物。

父亲一只手提着袋子,一只手就牵了我的手,急急地朝等候的汽车走去。在父亲牵起我的手的一刹那,觉得平常很冷漠的父亲,手里有一股洋洋的暖意流到我心里。我得意地回头望了一眼母亲,也发现站在门口的母亲,正挥起一只手揩眼睛。

当天下午,连中饭都没有吃的父亲,在农场车队找了辆到昆明拉货的汽车,急急忙忙朝昆明奔去。

路上,我嫌药剂太苦,根本不想喝,而父亲总是想方设法地哄我,一改平常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神,充满关爱地望着我,只要我肯喝药,他就会为我买几粒水果糖。要在平时,这种事情,简直不敢奢望。我曾经想,如果我的眼睛总不好,父亲就会一直这么对我,那该多好啊。

一到昆明,父亲把我安顿好后,顾不得两个晚上没有睡觉,就马不停蹄地去找熟人,走后门求医生,尽快给我看眼病。

治疗期间,我真正享受到了父爱。有一天,我说我想吃猪脚,父亲二话没说,跑遍了大半个昆明,买来了五只红烧猪脚,我啃了三只,就再也吃不下去,父亲看我实在不行了,才把另外两只吃掉。

那天,我真的很满足。

我不但饱吃了一顿红烧猪脚,父亲还带我去了圆通山动物园。回家之后,弟妹们一听我的叙述,羡慕得不得了。一个弟弟也想寻找点父爱,用我的眼药水涂眼睛,结果,被痛打一顿。

祖母有三个儿子,且都在云南,三个女儿也已出嫁,一个人住在遥远的醴陵乡下,本来要评“五保”的,但她有儿有女,就没评上。极不放心的父亲,就在七六年夏天,把祖母接到了西双片纳。

那时,我不知祖母为何物,更不知她在家庭中的地位。祖母坐下不久,我们几兄弟便剖木瓜吃,剖好之后,母亲说送一块给婆婆。我便拿了一片木瓜,来到祖母面前,把木瓜朝她一伸,嘴里就“二”了一声,意思是示意祖母吃木瓜。

在旁的父亲见状,眼露威严,凛然一声;“你哇啥哩呀?二一声就是,这是你婆婆,我的娘,冒得她就冒得我,冒得我那里来你呀?要喊‘婆婆,请你呷木瓜’我以后要听得你几只鬼崽子就是二一声,就都跟我收紧些皮。”

父亲虽然对儿女们的日常小事从不过问,但在这种关乎一个人品质的是非面前,那是从不含糊的。而每当我从父亲眼里,看到这种威严的时候,这种感觉,总是那样的刻骨铭心,生死难忘。

后来,祖母不服西双版纳的水土,不久,父亲便把她送回了醴陵。

父亲和祖母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她母子分离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而那时的我,也根本不知离别的痛。

父亲是祖母的长子,为辛苦了一生的母亲能安度晚年,当然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但当初来支边的时候,父亲就知道,这里有他的事业。

自古忠孝难两全,父亲拿不定主意了。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竟然发现,父亲的两根手指,熏成了两根焦黄的腊肠一般。

最后,性情至孝的父亲,还是选择了尽孝。遂费尽移山心力,把全家迁回了醴陵。直到全家人踏上北上的火车,父亲两鬓的白发,才停止了些霜染的速度。那年才十五岁多一点的我,在湘潭车站下车后,曾偷眼看了一下父亲的两鬓,以为父亲真的老了。其实,那年的父亲还不到四十岁。

调令上只安排了父亲一个人的工作,户口没有着落,口粮就还在一张纸上。但老屋里一下子增加了七张嘴,就是啃树皮也得有树呀。母亲已不谙农事,父亲更不忍心把我们放在农村。三个人的工作问题三个人的读书问题,就象一副重担的两头,山一般地压在父亲肩上。

那段时间,我发现父亲几乎没有开口说话,而劣质香烟,却熏得父亲眼窝深陷。

这年冬,父亲为我在**品厂找了份临时工,每天八个小时工作,要在厂里吃顿饭。口粮没有着落,而我的饭量又大得惊人。

一个月后,食堂要我交粮票,否则停餐。我去问父亲。父亲拿出一叠粮票和一叠粮食兑换券,对我说;“粮票少了,拿些兑换券去,如果不要兑换券,我再想办法。”因为当时有些食堂是拒收兑换券的。我接过粮票和兑换券,抬眼望了一眼父亲,却猛然从父亲眼里,看到一丝隐藏不住的无奈和苍凉。

我觉得,我似乎应该长大了。

以后在食堂,我再也不敢放心吃饭了,下班以后就早早回家,肚子饿了,就把床下那袋干蕃薯丝拖出来,抓一把放在桌上慢慢嚼。

有一天,有人送了两瓶罐头给祖母,父亲要了一瓶,对祖母说;“姆妈,勇伢仔每日嚼蕃薯丝,我想把一瓶把他呷。”

站在门口,无意间听到这话的我,竟转身朝外走。

我怕吃这瓶罐头啊。

七八年冬天,我被招工,分到乡下肉食站当屠夫。参加工作的我,以为从此翅膀硬了,不再需要父亲的庇护,所以极少回家,节假日也是主动留守。

一年当中,我和父亲难得见上一面。

八一年夏天,我因事进城,就回了一趟家,在家门口碰上父亲。那时的父亲已不在农机局当事务长,而是被派到船湾公社大界大队搞“三分之一,”我们父子见面的机会就更少。

见我回来,准备上车的父亲又折回家门,心情相当沉重地问我;“乃古,你只读五年半书,难道就杀一辈子猪,不想趁现在年轻学点别的什么?”

“不!我以后相当诗人。”我脱口而出。因为,在这之前,我就对古典诗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买了本《唐诗三百首》,没事时就挟册**。

“好!”父亲喝声彩,一改沉重的心情,朗声道;“我相信你,李家出个诗人也不错。”再也没有多余的话,父亲出门,爬上等在门口的货车,扬长而去,走得那样轻松,没有一丝牵挂。

父亲的喝彩,在当时其实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我站在门口,看着父亲爬上车,没等他的背影消失,就转身进了屋。

这天,单位要我到大障煤矿拉煤,我顺路回了趟家。家里却没人,邻居紧张地告诉我;“你爹让蛇咬了,在医院抢救。”

我正要去医院时,弟弟回来了,问过之后,弟说爹好了。我听了,竟放下心来,加上班车不等人,就径直去了车站。

那晚,煤矿坪里放电影,忽然,电影里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要我立即到肉食站去,有人找我。

来到肉食站,门口早停了辆吉普车,来人匆匆把我拉上车。说你父亲病重,特来接你赶快回去。

我有些不以为然,下午就好了,肯定有别的事。

半夜时分,吉普车把我拉到当时四周还一片荒凉的农机局内。刚下车,就听到一房内有哭声传来,不知是谁告诉我说;“你爹死了!”

我根本不敢相信,父亲这么坚强的人会死。

后来,听人说,那天下午,因为派了车出去拖治虫用的石灰,到了晚上都没有回,作为工作驵组长的父亲极不放心,就摸黑到司机家去了解情况。只穿凉鞋的脚后跟,让趴在田埂上歇凉的一条银环蛇咬了一口。父亲因为心里想着那车石灰,脚下生风,并不觉得被毒蛇咬了,以为只是让蚊子叮了一口。等到半夜,蛇毒发作时,已口不能言,眼不能睁,送到医院一检查,才发觉是蛇毒攻心,回天无力了。

下午,经过救治的父亲曾经醒来,知道了自己的境况,他还是相当乐观地要医生下药。但银环蛇的神经毒素,已遍布父亲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药吃下去吐出来,吐出来又吃下去,又吐出来,又被父亲吃下去……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的父亲,不想这么早就离开人世。

弟告诉我说爹好了的时候,只不过是俗话说的“回光返照”罢了。

我真的不敢相信,在西双版纳的原始丛林中和各种各样的毒蛇打了十多年交道的父亲,最终会在毒蛇的利牙下命丧黄泉。

但是,躺在我面前,盖在白布单下,浑身已冰凉冰凉的父亲,又确实再也不能坐起来,那曾经充满威严和慈爱的双眼,就这么永远地闭上了。

这是宿命吗?父亲!

一心尽孝,想要为母亲送终的父亲,终于没能尽到他的孝心,却让祖母看着我端着他的遗像,坐在他儿子的身旁,在一路红尘的伴随下,去了株洲火葬场。

父亲也终于没有看到我成为诗人。我只在他身边,掖了一首刚写不久,谁也看不懂的狗屁诗。

父亲的肉体虽然灭了,但是,“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趴在桌上写此文时,窗外已是雪花飘飞的寒冬,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十二个年头也快到了,乡下老家那栋早已不在的老屋后面岭上,想必也已长满了思念的雪花,化作骨灰的父亲,躺在老屋后的短松冈下,该是可以笑语喧喧地奔走于列祖列宗之间了,因为,他的儿子,经过近二十年的奋斗,成了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

山花几度烂漫,山树几度枯黄,苦于稻梁之谋的我,虽然没有年年去为父亲的坟头添土,但坟头上那年年清明雨,岁岁中秋月,却常常入我的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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