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投降

李春秋率领他的部队撤退到了安全的地方。说是安全的地方，只是相对于乐北县城来说。他不想离开乐北县太远。他还想着找机会杀回去，重新做他的一方诸侯，或者干脆说是土皇帝。从县城撤出的时候，他的参谋长吴克志曾经拟定了两个方案。第一个方案是往大荒洼里撤。保安旅的军官和士兵绝大多数是当地人，他们不想离开自己的家乡。这其实不难理解，黄河口一直流传着一个俗语，叫做“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这句话并不是黄河口人发明的，但是他们却都很信奉这句话。李春秋也是本地人，他也不想离开黄河口这片土地。可是，他毕竟比他那些手下有头脑。他想，如果逃进大荒洼，日本鬼子也不能奈何他。但是，那里的村庄稀少，人口也不多，他们的生存就成了问题。别看小股的老缺在大荒洼里活得很滋润，但是他这几千人一下子涌进大荒洼，靠从大荒洼边上的那几十个村庄征集军粮是不行的。所以，他否决了这个方案。第二个方案是向西撤退，到还没有被鬼子占领的地方去。西边是广北县、博兴县、蒲台县三县的交界，基本上属于一个三不管地区。李春秋决定向广蒲博交界处撤退。李春秋信奉的是“有枪就是草头王”。在这个战乱年代，只要他手中有人有枪，不管走到哪儿，他都能以抗日的名义征集军粮。

等把部队安顿下来以后，他还有一件挂心的事，那就是郑秃子和独立营。三天以后，他终于得到了关于独立营的情报。不过，这个消息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他原想郑秃子与日军交战，不外乎两种结果，一个是郑秃子被日军包围并完全消灭。这也是最可能的一种结果。就凭郑秃子几百号人，怎么能与两千多日军抗衡呢？如果不能被日军全部消灭，也必定会被打个七零八落，即便郑秃子侥幸逃脱，也不可能再成什么气候。这是他想到的第二个结果。

李春秋没有想到会出现第三种结果，那就是郑秃子会投降日军。他之所以没有想到这种结果，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认为郑秃子、张立言这些老缺都是一些亡命之徒，他们从当老缺的那一天开始，过的就是刀头舔血的生活。在他的思想中，这些人虽然是一些为害乡里的老缺，但是他们不怕死。他们必然会与日军拼死一战，死战的结果无非就是前面他想到的两种，或者全军覆没，或者被彻底打垮。另一个原因，他认为日军一向狂妄，对他们这些地方武装根本看不上眼，他们来势汹汹，想的就是将这些地方部队一举全歼。他们不会稀罕这点杂牌武装的人和枪。所以，他们一旦进攻，必然是全力以赴，根本就不会给郑秃子投降的机会。也就是说，即便是郑秃子想投降，日军也不会答应。

当初他之所以许以优厚的待遇，收编这股老缺。目的也有两个，一个是借日军之手消灭这股黄河口地区最大的老缺，等日后日本战败以后，他重回乐北，也免得再去搞什么剿匪。另一个是他知道日军锋芒正盛，连韩复榘都不战而退。他这个连杂牌军都不算的保安旅，又怎么能与日军抗衡呢？可他也知道，面对日军的进攻，不战而退，后果好不了。韩复榘不就被委员长处决了吗？有了郑秃子与日军拼死一战，日后他可以说，他是苦战不胜才撤退的，他的独立营在与日军的苦战中全军覆没。这样也就可以堵住那些非议之口。

可这一次李春秋失算了。说他失算了，不仅是因为郑秃子会投降日军，更让李春秋没想到的是日军不但接受了郑秃子的投降，还把独立营升格为乐北县警备团，让郑秃子当了警备团团长。他感到意外，简直是太意外了。还有一件事，就让李春秋不仅是感到意外了，而是震惊。被他视作亲信的警察局局长赵志明也投降了日本人。日本人提拔赵志明当了乐北县县长。他听说赵志明还向日军的乐北县顾问狩野献计，把全县分为七个区，然后在每个区设立区公所，再在一些重点村庄设立据点。赵志明的这些建议还受到了日军联队长坂田中佐和顾问狩野的赞赏。

李春秋一直以来都是很自信的，他觉得在乐北，他就是土皇帝，军政大权都牢牢地握在他的手里。他也觉得自己很有眼光，很会看人，可刚刚发生的这些事让他不得不承认，他看走眼了。他把郑秃子看走眼，让他心里很不舒服。而把赵志明看走眼，就不是心里不舒服的事儿了，简直让他痛心疾首了。这个人可是他多年培养起来的亲信啊。

赵志明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就在日军向郑秃子的独立营发动攻击的时候，李春秋发布了撤退命令。其实，大家都明白，这哪里是撤退呢？明摆着就是逃跑。李春秋在撤退的时候，留下来断后的不是他的保安部队，而是让赵志明和他的警察们断后。李春秋的理由很充分，部队和县府一撤，县城里必然混乱，所以，要留下警察局维持秩序。等到了晚上，赵志明可以带领警察们悄悄地撤出城外。当时，李春秋做出了一个他自己认为很客观地估计，那就是郑秃子这支老缺队伍，虽然不可能抵挡住日军的进攻，但是坚持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还是可能的。也就是说，日军在天黑之前是不可能逼近县城的。即便是郑秃子被很快打垮了，等日军到达县城的时候，天也早就黑透了。日军在不知道保安旅已经撤退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在晚上贸然进攻的。这样就给警察撤退留出了足够的时间。其实，这些说法都很牵强，部队都跑了，把县城扔给了鬼子，还维持什么秩序呢？赵志明心里很明白，他赵志明和郑秃子一样，都成了李春秋的挡箭牌。他的心里很恼火，他自己一直觉得是李春秋的亲信，可到着这个关键时候，他才明白，自己也是后娘养的。李春秋为了保住他的队伍，要拿他做牺牲了。可他不能反驳，也不敢反驳。他想等保安旅撤走之后，自己也赶紧收拾收拾，带人撤走。

战事的发展完全出乎李春秋和赵志明的预料。日军与郑秃子的独立营刚一交火，独立营就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郑秃子下令撤退，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他们被日军抄了后路。在这个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郑秃子没有像李春秋设想的那样，和鬼子拼个鱼死网破。他选择了投降。结果，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还不到两个小时，坂田中佐仅留下了一个中队负责处置郑秃子的投降部队，然后亲自率领部队向县城出发。坂田集中整个连队的汽车运送一个大队，从王官庄到县城不过就是十几里路，眨眼就到。

赵志明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日军已经杀进了县城。赵志明换了便衣，带着两名亲信警察从警察局出来，刚走到大街上，就被一小队日军给堵住了。一个日军曹长发现他们三个人从警察局里出来，又见他们三人虽然穿着老百姓的服装，但是行动却非常敏捷，立刻产生了怀疑。他就大声喝令赵志明他们站住。赵志明一见对方有七八个人，在不远处还有一些日本兵，他立刻失去了反抗的勇气。他的腰里虽然掖着一把匣子枪，可他不敢掏出来。当然他更知道不能跑，一跑肯定会被打死。他早就听说日本兵的枪法是很准的。他停下脚步，他的两个部下紧张地看着他。日本兵端着枪一步步逼过来，刺刀在夕阳下发出刺眼的光芒，此时，在赵志明的眼里，那简直是死亡的光芒。他忽然就感觉到了恐惧。他的身上有枪，这些日本兵会不会立刻就把他杀死呢？

正在赵志明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日军曹长用中国话说：“举起手来！”

赵志明一听见那个曹长会说中国话，立刻就像发现了一根救命稻草。既然日本军官会说中国话，那他肯定更能听懂中国话。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平时，让人做出选择是很难的，但是，在死神面前，在生死攸关的一刹那，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一边举起手来，一边说：“太君，我是乐北县警察局局长，我有重要军情向太君汇报。”

那个曹长很谨慎地看了看赵志明，对身边的几个日本兵一摆手，嘴里嘀里咕噜地说了几句日本话。那几个日本兵立刻端着枪，把赵志明等三人围起来，然后又过来三个日本兵，对三个人进行搜身。把他们的武器搜出来以后，那个曹长的脸色才稍微放松了一点。他让两个日本兵把赵志明带到他的面前，问：“你的，有什么重要军情？”

赵志明看了看那个曹长，试探着说：“太君，我知道保安旅的撤退路线……”说到这儿，他住了口，故意做出神秘的样子往两边看了看，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那个曹长没有再让他说下去，一摆手，说：“带回去！”

赵志明被带到了坂田中佐的面前，坂田中佐听了那个曹长的汇报，脸上露出了很温和的笑容，他让赵志明坐下来，很温和地说：“赵君，你的，皇军的朋友，大大的，慢慢地说。”

赵志明在街上面对日本兵的刺刀，情急之下，为了活命才说有重要情报的。可在往日军司令部走的路上，他很犹豫。他知道，今天自己一旦出卖了李春秋，那就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了。对抗日战争的看法，他和李春秋基本一致。虽然现在日军势如破竹，国军是节节败退，但是，他不相信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就会真的亡国。清朝的时候，八国联军侵略中国，最终中国也没有亡。自己投靠了日军，那就是汉奸，早晚会有报应的。可是，眼下这一关怎么过呢？他是本地人，从小没有走出过乐北县。他不知道国民政府其他地方的官员如何，可他知道李春秋和他那帮幕僚们是怎么统治乐北县的。根据他从李春秋等人口中听说的一些事情来判断，其他地方的官员也好不到哪儿去。就连山东****韩复榘不也是一枪不放就放弃了黄河防线吗？这样的政府值得他赵志明去尽忠吗？小时候，他常常听说书先生说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那个时候，他对岳飞是很佩服的，他也曾经发誓长大以后要做一个像岳飞那样的民族英雄。那时候，当听到岳飞在风波亭遇害的时候，他曾经和其他小伙伴一起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可是当他当了警察以后，他看到了社会上的黑暗面。尤其是有一次为穷苦老百姓撑腰的时候，得罪了权贵，差点连好不容易得到的饭碗也给砸了。一连几次碰钉子，并且每次都是碰的头破血流，他才明白，自己不是岳飞。也当不成岳飞那样的民族英雄。为了能够保住自己的饭碗，也为了自己活的风光一点，活的体面一点，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去讨好那些权贵。他原本想等自己手中有了权利之后，要用手中的权力去为像他爹娘一样的穷苦老百姓做点好事。可就是在攫取权利的过程中，他渐渐地迷失了自我。等他当上了警察局长以后，他已经把他当初的理想都忘了。就是对他小时候无比崇拜的民族英雄岳飞，他的看法也变了。他觉得岳飞对宋朝皇帝的愚忠是不可取的。虽然说书人说岳飞是被秦桧害死的。可是，没有皇帝的准许，秦桧敢把一个枢密院副使给杀害吗？说白了，岳飞正是死在那个他誓死效忠的宋朝皇帝的手里。今天，在去日军司令部的路上，他想得很多。日军司令部就设在李春秋曾经办公的县政府衙门里。他也知道自己给自己找的这些理由很牵强，可为了保住性命，他就必须给自己找一条路，为了能够说服自己，他就必须给自己一个理由，哪怕这个理由只有一点点道理，但总归是个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