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安和马连长的一个连，跟着向导翻越了护壕，顺着曲里拐弯的堑壕小心而迅速地往寨墙靠近。这些堑壕齐胸那么深，人在里面运动，只要弯下腰，在黑夜里，就算是居高临下的寨墙上，那些哨兵也是看不清的。当他们快接近到寨墙根时，大家放慢了速度，也放轻了手脚。

向导将他们带到了墙根底下，指着堑壕尽头处墙根下一个黑不隆冬的洞口，小声地告诉**安：“宋营长，这就是那个地道，我听进围子送菜的人说，那上面就盖一块木板，板上压了一扇磨盘，近来也没有专门的人看守。那个磨盘不算大，力气大的人能够顶得起来，只是现在上面不知道有没有加东西。”

**安轻轻拍了拍向导，示意他往后去，然后让一个战士先进去探探情况。那个战士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轻声向**安报告了地道里的情况：“营长，地道不算长，在尽头斜着往上有个口子，上面盖着木板。我试着推了一下，挺沉的，怕惊动上面的敌人，我没敢太用力，先回来报告了。”

**安听了报告，就想要自己进地道，被身后的马连长一把拉住了。马连长拉着一个叫大柱的战士，一前一后下了地道。地道斜着向下，并不深——上面的寨墙是夯土筑成的，没有砖石地基。弯着腰朝前走了几十步，地道又向上方倾斜了，就因为倾斜，人站在那里反倒可以直起点腰来了。

马连长向上摸了摸，果然是木板不错，他用力推了一下，觉得很重，但是从手上的感觉应该可以推得动。他让大柱到前面来，让他试试。

大柱试着推了推，心中感到有底了，就朝上挪了挪，脚下找好了着力点，然后低头用肩膀扛住了木板。他慢慢地一点点加力，上面的木板松动了。他屏住呼吸，从木板抬起的那条缝隙中，倾听着上面的动静。

缝隙中传来的声音不是很分明，听上去似乎稍远处的声音乱哄哄的，但是近处应该没有动静。他一点点顶着木板往一边挪动，除了挪开的缝隙中不断掉下来的泥土落到底部的“沙沙”声，还有越来越响的嘈杂声，可以确定洞口附近没有声音传来。

大柱很快就将木板往一边挪开了一条大缝，足够他的头从那里探出去。他不再顶住木板，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缝隙中探出头去，看到这个出口就在寨墙根下，四周是一小块空地，传出嘈杂喧闹声的两间屋子，都在几十步之外。他用力把木板推开，然后上到了地面，从马连长手中接过了步枪，紧紧贴在墙根下的暗影中全神戒备着。

马连长的身后已经有战士跟上，他也翻身上了地面，在他后面的战士鱼贯而上，很快墙根的黑影中就贴上了十几个人。马连长带着上来的战士们，顺着墙根朝那两间发出喧闹的屋子摸了过去，地道里不断有人上来，其中的一部分向马连长的反方向潜行。

马连长他们来到了传出喧闹声的那间屋子门外，门口没有人，门里是一个小院子，迎门是一堵照壁挡住了视线。两个战士分从照壁的两边朝里冲去，左边的那个战士迎头和一个从里面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一看撞进门来的是个拿着枪的陌生人，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枪身。那个战士想要把枪从对方手里夺出来，两人顿时激烈的纠缠到了一起，谁都没有出声。

战士身后的同伴正要上前，帮助那战士制服对手，没想到混乱中战士手中的枪不知道怎么走火了。“呯”的一声枪响，那个撞出来的人吓得一哆嗦，手里松了一下，枪被战士夺了出来，那人也被后面上来的战士打倒在地。右边冲出去的战士没有阻碍地冲过了半个院子，那声枪响似乎并没有让屋里的人警醒，大部分人还在胡吃海喝，只有两三个人扭头朝院子里看了看。

院子里要比屋里黑得多，等到那扭头观看的人看到院里有几条人影冲过来，再想反应哪里还来得及，一屋子二三十个保安团的官兵，在乌黑的枪口面前乖乖地举起了双手。和这边相隔不远的另一间屋子里，保安团的人也是没有来得及反抗，就被六支队的战士缴了械当了俘虏。

可是这一声枪响惊动了寨墙上的哨兵，两支强光手电先后亮了，两道光柱朝寨墙底下四处乱扫着。哨兵手电照射的方向，还是那个响了枪的院子，终于有两个来不及隐蔽的支队战士被手电照到了。寨墙上的哨兵大声喝问着：“谁！谁在那里！不说就开枪了！”同时寨墙上传来了拉动枪栓的“哗啦”声。

寨墙上面的喊声刚落，下面几处地方都对着上面的哨兵开了枪。接着，寨墙上开始还击，虽说漫无目标，但是引发了围子里面好几处都响起了枪声。

**安这时候也从地道里过来了，指挥着手下朝枪响的地方冲去。胡店老镇南半边的围子里，有赵锡堂的一半手下；而**安的队伍通过地道出来，速度快不起来，等到枪声四起之时，二营的指战员进入围子里的还只有五六十人。大概是八路军突然出现在寨墙里面，让保安团官兵完全懵了，抵抗的意志也彻底垮了。二营的人冲到哪里，那里的保安团无论官兵，全都是丢掉武器举手投降，南边这一半围子里的战斗很快就接近了尾声。

**安集中了一些人员，然后向横亘在中间的那道寨墙冲去，想要乘着敌人陷入混乱，寻找到薄弱点一鼓作气拿下另外半个围子。前面不断有保安团的人出现，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奔逃，**安带人紧紧跟了上去。这些保安团的人果然是奔向寨墙中部的一个大门，想要逃进北面的那半个围子里去。

**安指挥手下紧紧跟上前面奔逃的人，也不开枪，眼看就快要接近那个大门了。忽然，大门上的寨墙高处，几挺机枪和一些步枪朝着奔逃的人群开了火，那些保安团的人纷纷倒在了自己人的枪下。**安的队伍人数不多，躲得又快，总算是及时避开了这阵弹雨。可是这么一来，眼看着那扇寨子门关了起来，切断了他们冲进北半边去的唯一通道。

**安的二营此时差不多全都进了围子，他让一部分人清扫南半个围子，肃清残敌；让两个排的人上了寨墙，分从两边顺着寨墙朝北攻击前进；马连长的一个连则在地面，利用寨墙脚下的民房，向寨墙仰攻。

北面的寨墙要比南边的高出一截，赵锡堂的人拼死守住了两边的寨墙，那两个排兵力施展不开，始终都攻不上只是高出了一人一手高度的北寨墙。马连长他们爬上屋顶，想要架梯子攻上寨墙的努力，也在敌人猛烈的火力下归于失败。

郭海舟在寨外，得知赵锡堂守着北边半个围子拼命顽抗，二营的攻击停滞了。他让一营在镇外寻找敌人火力薄弱的地点展开攻击，结果效果也不理想。北面的半个围子里面，现在还有赵锡堂和他的手下，一共大约不超过一百四十人。但是这一百三十多人，都是赵锡堂当土匪时期的老弟兄，凶悍顽固，而且枪法好的人不少。一、二两个营连续的冲锋，攻击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突破敌人的防线。

月亮已经悄悄爬上了地平线，战场上不再是一片漆黑，寨墙的轮廓线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得很清晰。而围子外面的开阔地，也开始从黑暗中显露出来，只有**安这边处于错综复杂的房屋街道的掩蔽下，还没有暴露得很明显。只不过随着月亮越爬越高，亮度也会越来越大，就算是他们这里的处境也不容乐观。

郭海舟命令一、三两个营暂时停止进攻，只是在远处佯动，吸引敌人的火力和兵力。他自己则走进了围子的南门，来到了**安的指挥位置。他和**安交换了一下意见，又观察了一小会儿，终于下了决心，让**安派人去把炮兵调进来。

六支队是一支民众起义的武装，武器装备几乎全靠从敌人那里缴获，所以一直缺少重武器，连重机枪都只有一挺，还是一打就滑膛的老掉牙的家伙。赵锡堂之所以敢于如此嚣张，敢倚仗着手下两三百人马向八路军叫板，也就是看到了这一点。

赵锡堂不知道，六支队这次从115师那里得到了一些人员的补充，也得到了一些武器，其中就有两门60迫击炮，还配备有几十颗炮弹。这两门炮到了郭海舟手里以后，被他看成了心肝宝贝，放在口袋里捂得死死的，根本不舍得轻易拿出来使用。

现在他看到赵锡堂据险死守，部队的伤亡开始上升，如果不及早结束战斗，不但是自己的战士要多付出血的代价，还有阻击援军的三支队的同志们，也可能陷入不利的境地。已经到了现在这一步，放弃攻击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如果半途而废撤退的话，不但赵锡堂之类的汉奸们会气焰高涨，老百姓的情绪也会受到挫伤——赵锡堂必须消灭！

郭海舟调来了两门迫击炮，让那两组炮手熟悉了一下战场环境，然后问他们：“你们有没有把握打掉寨墙上的敌人轻重机枪阵地？还要尽量不让炮弹落到寨墙后面去，尽一切可能减少老百姓的损失，能做到吗？”

那两组炮手中，正副射手都是115师留下来的老战士，弹药手和观察手是六支队选出来的。两组射手都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保证完成任务！”，“能！没问题！”。

两个迫击炮小组都上到了寨墙顶部，在步兵们的身后选了一个合适的射击阵地，架好了炮。其中有一个炮手显然技术更好些，他仔仔细细调整好迫击炮的射击诸元，然后试射了一发。随着“嗵”的一声炮弹出膛声，炮位上所有人都等待着，也不知道第一发炮弹选的目标是哪里。很快，寨墙北面，原先一直叫嚣得很猖狂的一挺敌人的重机枪的位置上，猛地爆发出一声巨响和火团。北面寨墙上保安团的官兵，在这声巨响过后，竟然都沉默了下来，连枪也不打了。

炮手没有特别兴奋的表现，似乎对他来说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很容易办到的。他把检验过的射击诸元告诉了另一个炮手，至于修正的参数，那个炮手自己应该算得出来。

他们两个炮组，不紧不慢地调整着射击参数，有条不紊的逐个寻找着目标，把一发发炮弹准确地送到了北面寨墙顶上。此时整个战场上的枪声差不多都停了，两门迫击炮加起来只打了六七发，寨墙上对一营构成威胁的所有轻重机枪，几乎全都随着那爆炸的硝烟烈火消失了。

炮手们见近处的敌人机枪阵地全都解决了，远处的机枪对这里暂时没有威胁，他们不等郭海舟的命令，就自动停止了射击——他们穷日子过惯了，都懂得手中的炮弹是何等的珍贵。

炮击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突然爆发的一阵欢呼声，当然是来自于二营的指战员们。**安发出了冲锋的命令，原本火力凶猛的北面那一道寨墙上，现在只发出了微弱的几声步枪和手枪的响声，很快也偃旗息鼓了。二营的指战员冲上了北寨墙，又迅速冲进了北半个围子，枪声断断续续地在围子里还响了一会儿，很快就减弱了、平息了。

六支队开始清理战场，被俘的保安团官兵都被集中到了寨墙南边那一片开阔地上，一共有两百来人。几个保安团的首脑也被押到了这里，其中包括只穿了衬衣，在午夜后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赵锡堂。

胡店老镇的围子并不太大，但是从各处搜集到的武器弹药等东西却不少。郭海舟让战士们把枪支弹药，还有赵锡堂搜刮来的钱财也归到一起，准备待会儿撤退时一并带走。至于赵锡堂储存的粮食，数量还不少，除了准备带走一些以外，大部分就地分给了镇上的百姓。

打扫战场、清理战利品、分发粮食、处理俘虏等事项都需要时间，好在四周远出好几里地的侦察员们，都没有回来报告发现敌情。郭海舟一直关注着的北面十几里外，皇协军的那一个营所在的方向，也一直都没有枪声传来，看来六支队还有时间。政委田**在负责处理分发粮食等事情，刚从115师调来的政治部主任方秋声则负责处理战俘。

被俘的保安团的人，普通士兵和下级军官，就地教育一番释放了。最后剩下的十几个军官，以赵锡堂为首，决定押走，审查以后再做处理。赵锡堂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一死，垂头丧气地坐在寨墙根，对身边的情况恍若不闻。

赵锡堂的团部里面，冲进去的战士除了抓到一些保安团的军官以外，还控制了十几个士绅模样的人，在里面的一间房间里，又发现了被捆着蜷缩在床角，衣衫不整的单小青。战士们请示了方秋声，就将士绅们都放了，单小青也被放回了家。

单小青回到家里，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回。这时候有人过来关照：“小青娘，八路军在发放粮食，你们赶紧去领吧，晚了他们就走了。”

单小青的娘止住了哭泣，抹了把眼泪，坚决地对女儿说：“小青，你马上收拾一下，去找八路军长官，请他们带你走！”

小青知道娘是为她考虑，但是想到自己一走，家里就剩下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心里实在放不下，在那里犹豫着没有回答。

小青的娘急了，放大了一点喉咙说：“八路军一走，还不知道什么人会来，说不定就是日本人或者汉奸土匪，你留在家里总是不安顿。赶紧跟上八路军走，我听人说起过，他们不欺负穷人，也不欺负女人。你别不放心我，我有手有脚还做得动，自己挣口饭吃总还能行。听话，快走！”

单小青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打开炕柜拿了一身替换衣裤，找出一块包袱布打了个小包，朝后背一背就算收拾好了。她扶着娘在桌边坐下，然后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站起身说了句：“娘，我走了，你老保重，我会回来看你的。”

她娘什么都说不出来，挥了挥手让她快走。小青咬咬牙，转身就走出门，直奔镇南八路军还在忙碌着的地方而去。